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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臭男人拿过的东西,我不要他。”
林妹妹怼人名场面之一。
《红楼梦》第十六回 ,话说历经大半年时间,林黛玉在贾琏的陪同下回扬州、苏州料理完父亲后事,再次回到贾府。向贾府的姐妹们送去了笔墨纸砚类的礼物。历经世事,黛玉也越发出落的超逸了。一番品度之后,贾宝玉将北静王水溶所赠鹡鸰香念珠珍重取出来,转赠黛玉。黛玉说“什么臭男人拿过的东西,我不要他。”遂掷而不取。
由此可见,林黛玉是有从贾宝玉手里接下鹡鸰香念珠,忖度之后以林氏风格掷还给了宝玉。
鹡鸰香念珠,皇上御赐北静王之物。暮春花落,北静王在秦可卿出殡路祭之际,转赠给了贾宝玉。两次转赠情形都似临时起意,但显见鹡鸰香念珠都是各自的珍爱之物。
北静王,年未弱冠,曹雪芹给了他极其美好的词汇:
北静王水溶头上戴着洁白簪缨银翅王帽,穿着江牙海水五爪坐龙白蟒袍,系着碧玉红鞓带。面如美玉,目似明星,真好秀丽人物。
北静王不到二十岁,行止颇为老成,当然也有少年的新鲜好奇劲。打探“衔宝”而生的“宝”“玉”。“果灵验否?”称奇道异。只道是那“念珠”分明是有佛教之意,北静王通身富贵却瑶珮皆无,独腕上鹡鸰香念珠可取。
古代虽历有“天降异端”之鱼肚藏书乃造反起义之檄头,而“莫失莫忘,仙寿恒昌”未免又是儿女情长,且是福寿绵延祈福之义。北静王的伏笔扛不起檄旗,曹学芹也不会一笔溢美之词的一表人才,又另一笔罄竹难书的强取豪夺之流。
北静王心不在“朝野”,而在精神层面。
北静王唯一一次正面出场的对话,书中没有罗列宝玉回答“读何书”,但从宝玉平时喜读的书以及同宝钗、湘云的关系来看,她们尚且一句“仕途经济”学书的规劝,宝玉立马翻脸走人。
北静王初见宝玉就请宝玉“常去会谈,则学问可以日进矣。”此后,贾宝玉同北静王时常走动,若无相同的阅读兴趣和审美情趣,以贾宝玉的性格断然不会主动去北静王府,成北静王府常客。贾宝玉、林黛玉、北静王,是一路人。
再回到鹡鸰香念珠。鹡鸰是一种水鸟,颜色分明,喜群居,只要一只离群,其余就会鸣叫起来,一同寻找同类。故鹡鸰有“兄弟情深之义”。《诗经·小雅·常棣》写道:“脊令在原,兄弟急难。” 唐玄宗李隆基有书法作品《鹡鸰颂》就以鹡鸰寓人,表达追求兄弟和睦之情,虽然存有疑说。
历来帝王家最为轻兄弟,大有“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在《琅琊榜》中,活得最好的皇兄弟是纪王爷;帝王的平衡术,储君太子也从来不会透露自己倾向于谁,皇上御赐北静王鹡鸰香念珠以兄弟之寓,只能是北静王心不在皇权,而在“大隐隐与朝”。
扯远了,面对贾宝玉郑重其事赠送鹡鸰香念珠的珍重样,林黛玉之所以动怒,从前后来看原因有四:
一:林黛玉的才学不可能不知道《诗经》,更不可能不知道鹡鸰香念珠寓意兄弟情,黛玉内心的OS“我原当你是夫妻,你却要我做兄弟”,心里眼里只有情爱宝玉的林黛玉不炸毛,才怪!
二:贾宝玉历来对于一些宝石玛瑙等贵重物品都不屑一顾,如此珍重这串珠子,“君子不夺人所好”。正话反说也好,不想要也罢,黛玉不过是不夺人所好罢了。
三:林黛玉并不知道是谁送给贾宝玉的念珠,而宝玉素喜优伶风流,一时兴起就互赠礼物,黛玉难免不会猜到是这些人物送的,侯府深闺里的小姐怎么会接受这种俗礼,还不骂?
四:鹡鸰香念珠,虽是虚构之物,其用途为念珠,佛门法器或是居士之物?另鹡鸰香念珠的材质,大抵是含有鸟骨之元素,侯门深闺的小姐适合戴?黛玉没有失声尖叫,已经很林妹妹了。
缘起鹡鸰香念珠。
北静王、贾宝玉、林黛玉,有了千丝万缕的联系。
《红楼梦》第四十五回,秋雨之夜,贾宝玉穿着北静王送给他的一套蓑衣雨具探望林黛玉。
黛玉见了很是感兴趣,笑曰“渔翁”。聪明如宝玉,这次他避开了黛玉所有的“雷区”:要新的、斗笠再加工一下,男女都戴得,还体贴得连使用场景都给林妹妹搭好了“冬天下雪戴”。黛玉只笑“我不要他,戴上那个,成个画儿上画的和戏上扮的渔婆了。” “渔翁、渔婆”, 忖夺过味来的黛玉,一下羞红了脸。
这次不是“兄弟”是“翁婆”。无论如何,林黛玉这次可没有恼,倒是有一种“琴瑟在御,莫不静好”,宜室宜家的生活情趣。在几乎同时期的自传体文集《浮生六记》,沈复和芸娘也有类似情趣:余笑曰:“卿将效笠翁之《怜香伴》耶?”
“渔翁”蓑衣雨具,北静王水溶送给宝玉的珍爱之物。隐士之风初见端倪,贾宝玉极其厌恶“经济仕途”学问,独属北静王之审美,这一套“渔翁”蓑衣妆扮,倒有明末清初,曹雪芹祖父的好友,李渔的影子------酬酢活动频繁,李渔终身不应科举,不做官。以严子陵为尊,作诗词有:
多丽·过子陵钓台
李渔
过严陵,钓台咫尺难登。为舟师,计程遥发,不容先辈留行。仰高山,形容自愧;俯流水,面目堪憎。同执纶竿,共披蓑笠,君名何重我何轻。
不自量,将身批评,一生友道,高卑已隔千层。君全交未攀衮冕,我累友不恕簪缨。终日抽风,只愁载月,司天谁奏客为星?羡尔足加帝腹,太史受虚惊。知他日,再过此地,有目羞瞠。
国破人亡,扁舟鱼钓,庙堂高江湖之远的,扯远了。
再说回《红楼梦》里的情爱和审美情趣,显见贾宝玉、林黛玉、北静王,是同一路人。
出则酬酢活动,入则渐见菊花诗,拔得头筹。
曹雪芹的金陵十二钗正册,只见画着两株枯木,木上悬着一围玉带;又有一堆雪,雪下一股金钗,有四句言词道:可叹停机德,堪怜咏絮才。玉带林中挂,金簪雪里埋。
林黛玉和薛宝钗共一幅画册。单从字词的感情色彩来看,“叹”不乏可惜和评价之意,同时透着瞻的氛围感;“怜”不乏惋惜和追悼之感,同时也透着俯的氛围感。生于末世,林黛玉的误剪香囊袋情闺劝;薛宝钗的偶咏柳絮青云志,终不敌落花流水春去也,德才只共一曲“可叹”和“堪怜”了。
四大家族赫赫扬扬,如花美眷“良辰美景”,都这般付与了“断井颓垣”。埋葬这一切的除了坟墓就只有雪了。大抵《红楼梦》后四十回里,薛宝钗一介女流面对家族门第“病来如山倒”的颓势,存亡之际,定是行过两权之法:“断指以存腕,利之中取大,害之中取小也。”无可厚非,终不是“孔曰成仁孟曰取义”的儒家正统之道!然而在大厦倾塌的颓势如神陨之际,薛宝钗还能站出来抉择,自是女中第一流,不果。黛玉竟以之死。
“可惜流年,忧愁风雨,树犹如此,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揾英雄泪。”
缘灭鹡鸰香念珠。
“兄弟阋于墙,外御其务”。才是鹡鸰香念珠真正寓意,祸起阋墙 ,“古人曾说的‘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必须先从家里自杀自灭起来,才能一败涂地!” 探春那一番流泪之语,贾府又有谁在外御其务呢?
可惜流年,北静王终究是来迟一步还是回天乏力?风雪之中,傍身再无可赠之物,唯那悬在枯树上的一抹红玉带,成了北静王最后的慈悲。
枯木是否还会逢春?洁白的莽原大地,唯有一缕金光,一抹红。
一轮红日,虚空而出。
人间,又是一个蓬勃朝代的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