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号病床

这一天是冬至,距离姥姥过世整整三年了。许久没有回到故乡的小城,我想该回去看看了吧。

这座小城已经没有我的亲人了,年青人大都外出工作,上了年纪的长辈或是跟着子女一起离开,或是已经过世。我又回到这里,不是为了探亲的。只是突然间想去市医院走走,看看那张病床,就是姥姥生命中最后那段日子里住过的床。

在我看来,那张床太过于邪恶,姥姥躺在上面,像是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束缚住,坐不起来,长时间的躺着,硬生生的硌破了骨骼外突处的皮肉。姥姥是那样的瘦弱,看不见血肉,在床板与骨骼之间那薄薄的一层枯老的皮肤该是受尽了怎样的折磨。

大巴车走了两个多小时才到小城,这里的街道大致与三年前一样,没有什么大的变化。我还记得那条去往市医院的路,步行半个小时就到了。院子里依旧停满了各式各样的车,又不停的有车进来出去,进入楼内,发现三年来医院的人似乎只增不减。有拿着单子楼上楼下跑的,有端着饭菜的,有来探望亲人的,有坐着轮椅的,有刚从手术室出来的.....医生、护士、病患、家属,每一个人都那么脚步匆匆。肉体是不好伺候的,无论你怎样精心的照顾,它总归是一年年的给你增添许多烦恼和忧愁。

姥姥当时住的是五楼的心血管病科,我挤在人群中上了电梯,人靠着人,终于到了五楼,多数人是到这一层的。冬天,是心血管疾病的高发期。姥姥去世的那个冬天也是一样的,这一层楼挤满了病患,二十平米的病房要摆四张床,住上四个人,患者家属也要在这间屋子里吃住。到了晚上,病床旁边又要摆上租来的小床,家属们就是这么凑活住的,床与床的距离那么近,他们仿佛成了一家人。其中的一个人出院,其它人心中会有一丝失落,但绝非恋恋不舍,他们都希望自己和病友快点离开这个距离天堂只有一步的地方。除了病房,走廊两侧也摆满了病床,这个时候能住进医院便有了一线生机,谁还会计较住在哪里呢?

今天仍旧是一样的,眼前的一切都好像姥姥在时的那个冬天。我在想,这就是那个冬天吧。姥姥住的是56号病床,那间病房正对着医生的办公室。我快步的找到那张床,可是躺着的不是我的姥姥,现在住着的是一位六十几岁的老婆婆,她的头发黑白相间,身体略胖,正盘腿坐在床上与家人聊天,我猜那是她的女儿吧。她比姥姥胖,没有输液,看起来精神状态很好,那个大概是她女儿的人也没有愁容,她们真的是来住院的吗?与姥姥比起来,我倒觉得她们是来度假的。

姥姥躺在这张病床上的时候,只要有点食物送进胃里,就会呕吐不止,那些吃下去的东西是不安分的,它们总是想方设法的原路返回。后来,姥姥就什么都不敢吃了,母亲和姨母劝她说:“不吃东西,身体吸收不了营养,身体怎么能好呢?”马医生来看望姥姥的时候,也是常常这么劝她的。这个时候,她最相信的人大概就是医生了。于是,姥姥总是很畏惧肠胃一样,战战兢兢的吃下几口小米粥。我想她是想多吃些的,让身体赶快恢复,然后重新扎上小围裙,在厨房里忙着给孩子们包饺子,忙着去挖野菜喂她的那些鸭子,然后一个一个的攒鸭蛋,留给她的孙子外孙们吃。但是她太怕了,怕胃里又是翻江倒海般难受,怕麻烦她的孩子们收拾那些散发着难闻气味的秽物。这一辈子,什么重活累活脏活都是自己干,她这么要强,麻烦过谁呢,有谁被她麻烦过呢?即使有,也是极少极少的。向来都是别人麻烦她的。现在,她非但什么都做不了,反而要麻烦别人来照顾,我明白她心里的酸,她应该无数次谴责过自己。

姥姥离开了,我终究没弄明白她是因为什么病离开的,不是癌症,也不是长了一个可怕的瘤子。最后那段时间里,她呼吸很困难,多年前得了肺结核,几次旧病复发,她的肺部几乎要丧失了功能,然后就是周身的疼痛和心力衰竭。它们合起伙来,联手要了她的命。她这辈子,太苦了,也太要强了,这个大家庭全靠着她支撑着。她好像从不知道累,无数次挑战自己的身体,于是,那柔弱的躯体终于被惹怒了,将病痛加倍的施加给她。

姥姥躺在床上,有时看看天花板,有时看看窗外那一点小小的天空,有时一滴滴的数着输液瓶里滴滴答答的药液,数着数着,她就数乱了。从漫长的白天数到天黑,从黑的夜盼到天明,那血管没断了喝下一滴滴冰冷的药水,她怎么数的清呢?

人生最后的那几天,姥姥总是舍不得自己的孩子们离开,她只要闭上眼睛睡一会,醒来看见舅舅或母亲不在屋子里,就要急着问他们去哪了,她舍不得他们,一直到离开都是舍不得的。最后的那几天,她总是冲着我们笑,有时候还摸摸舅妈的手,她跟舅妈说:“我活不过三天了。”说的那么淡然和安静。舅妈和母亲哭了,劝她别瞎想,冬天过去了,病就会好了。但真的是没过第三天,姥姥就离开了,永远的睡着了。

记得姥姥刚走的那会儿,朋友劝我说,她会化作天上的一颗星星,看着你、陪伴着你,你不要太难过。其实我也一直认为姥姥没有离开我,只不过是像往常一样,我去外地上学,几个月没有见到她而已,但我想起她时总是忍不住落泪。

我已经在医院呆了大半天,天空渐渐被浓浓的墨迹浸染,医院的灯光亮了,人还是那么多,还是那么“热闹”,我实在想不出哪个词可以形容这里的人来人往。56号床的老婆婆睡着了,她的女儿趴在床边,应该也睡了。这三年,56号病床来来去去的不知道住了多少人,我想,没有几个人会像姥姥那么瘦小、那么劳苦,我也希望不要有人再那么苦了。

走出医院,寒风吹过,带走了脸颊的泪水。仰望星空,不知道哪颗星星是姥姥化作的。

姥姥,我心里的话,您能听到吗?自从您走后,我一直在参悟生死,一直在用佛家义理解释生死,我多想把生与死看的透彻,多想放下您已经离开我们的事实。但是,我终究是失败了。

那些道理真的太高深吗?我承认自己的才华不及,领悟不透,放不下对您的思念,放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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