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进入2019年,姥姥成功的结束了她十一年的卧床生涯,将生命的时钟停留在了84岁的刻度上。姥姥幼年丧母,少年丧父,唯一的妹妹被卖了两袋白面从此断绝音信,依仗两个哥哥打铁抚养长大。经历了漫长的孤寂、坎坷的生活、不幸福的婚姻,然而,她坚强而倔强的活着,刚烈而决然。
聊天大于天
由于两个哥哥忙于养家糊口,姥姥的青少年是贫苦而快乐的,哥哥们并不十分管束她的自由,四处串门、听戏喝茶、和所有愿意接话的人拉家常,成为了姥姥一辈子的最爱。姥姥虽然没有读过书,但是婚后从包头搬到呼市时,正值社会主义建设初期,姥姥招工进入运动衣厂。参加了识字班后视野开阔,聊天的内容从道听途说加入了官方内容,由马奶奶说、李大妈说,变为专家说、电视报说~~。单位聊工作、聊思想、聊改造,回家聊生活、聊市景、聊八卦,聊天作为姥姥的生活必需品,贯穿了她的一生。
我幼时在照看我的奶奶归乡期间,曾每天白天被送姥姥家照看,直至半年后被打离开(我人生第一次挨打,当时小小的我感觉天崩地裂),作出宁可提前入学也不在姥姥家的决定。那一时期,每天除了吃饭和睡觉,仿佛一整天都是在不同地方陪姥姥游走于不同的聊天场所。一早我就坐在文化大院的门口,姥姥和每一个上班的人打招呼聊天;然后要么到京剧团里和没练功的演员聊天,要么去文化大院家属院后的小工厂和女工聊天;家属院有好几个姥姥资深的聊伴,聊天的内容涉及家长里短、各种道听途说的八卦,幸而我认字早,可以在他们聊天时在各家抽屉、柜顶自由觅些书报来看,内容林林总总,菜谱、文摘、说明书~;好容易熬到中午,姥姥又回带我返回大门口,和下班的诸人抓紧时间闲聊。下午亦然,有条不紊,节节不落。
记忆中,在我家附近建澡堂前,妈妈每周日下午都会带我去姥姥家的文化大院洗澡,澡堂成为姥姥一周一次的沙龙。为了和不同人聊天,姥姥亲力亲为给不同的人搓背,如果累了就让一同去的二姨帮人搓。每次我在姥爷的派遣深入澡堂几个来回,才能将意犹未尽的姥姥叫回家。奔跑的我内心充满激动,因为每次把当时姥姥的状况和回复报告给姥爷时,感觉自己仿佛就是谍战片中的侦察兵。
沉默的姥爷
当姥姥成功的把好朋友介绍给自己大哥时,绝没想到这牵扯出日后自己无奈的婚姻。闺蜜变成姑嫂,既不会有隔阂也不会因志趣不同无话可讲。果然后来很长一段时间,姥姥和舅姥姥拿着舅姥爷给她俩的零花钱,一起看戏、一起逛街、一起串门,反正好朋友在一起什么都有趣。一切都很完美,唯一不和谐的就是舅姥姥母亲提出的高昂彩礼,这让勉强度日的张家兄妹无法应付。于是大舅姥爷为十七岁的姥姥找了一门看似不错的婆家。姥爷是上过学堂当过学徒的会计,姥爷的哥哥善于持家家境殷实,婆婆在大户人家做过多年奶妈,性格温柔和顺,婚后可以单过。当然最重要的是彩礼问题不但圆满解决,而且还会有结余。一切看似完美的背后,唯一不称心的是两个性格截然不同的人共同生活,对任何一方都是折磨。姥爷是迄今为止我见到的最生性寡言沉默的人,不但不喜与人交流,连亲友子侄也是能说一字绝然不说一句。据父亲说,当年他多次亲见姥爷从窗内望见有人来访,当即披衣假寐以绝应酬的事例。姥姥见人无论亲疏都恨不能聊到天荒地老,在她卧床七八载到医院安装心脏起搏器的档,还能把临床老爷子儿媳妇弟弟的情况了解的十分通透,让我这样一个不知道同桌在哪儿工作,闺蜜家在哪里的人深以为罕。争吵伴随了他们全部的婚姻生活,母亲多次说起她小时候被姥姥牵着手徘徊在民政局的路上,内心充满恐惧。不过在那个年代女性主动走出婚姻毕竟需要巨大的勇气,婚姻维持了下来,不快乐也如影随形。
姥爷最后的日子因为糖尿病并发症卧病在床,姥姥众多朋友的轮流登门让他厌烦不已,为了照顾姥爷的情绪,姥姥将聊天的地点改到院门口,却不期错过了姥爷的故去,由此引发了子女的遗憾与不满。姥爷故去时才六十出头,也有人委婉的问姥姥是否再找个老伴,姥姥用实际行动告诉大家,一个人的日子最快乐。晚睡晚起没人管,想聊几点就几点,风一样的女子天生喜爱自由。
不太成功的妈妈
结婚太早加之从小缺少父母之爱,姥姥并不是一个无私大爱的母亲、外婆、奶奶。在早夭了三个宝宝以后,姥姥正式的当上了妈妈,结果第一个孩子我的母亲是个从小身体孱弱的孩子,猩红热、胸膜炎、小儿麻痹,常见不常见的病得了一个遍。精养过老大后,开始了散养老二,二姨从小被安排干各种粗活,后来为了让她完满的完成照料两个弟弟的任务,姥姥亲自去学校大吵一趟,为二姨“豁免”了各种自习,这让家中最富有学习潜质的子女在求学路上毫无悬念的折戟。年轻的姥姥不做早点、不辅导功课、不让年幼的孩子干扰自己睡懒觉,并且对子女做的家务能力提出近于严苛的要求(在妈妈和二姨刚小学时就被姥姥带到同事那里学习织毛衣、绣花、勾桌布,而姥姥自己则主动放弃了这个学习的机会)。
晚年的姥姥不看第三代,不欢迎子女回家蹭饭,不做任何惹自己不开心的事情(她因舅妈抱怨她对其关心不够,把历年送的东西打包从阳台扔回去)。在她没有卧床前,在姥姥口里听到最多的话就是“没有饭,赶快走~~”。我曾因姥姥一句“你每天来我家难道就是图谋这几个梨”气恼了相当长的时间;大舅因跳舞没按时接走表妹被骂一小时,一度多年不登门;二舅也因姥姥收回当初送给他的婚房,气恼到不赴黄泉不复相见的地步。
好人缘
虽然不是个博爱的母亲,但姥姥是个热心的好同事、好朋友、好邻居。谁家有个大事小情,言语一声甭客气。年轻时姥姥总是抢着加班替班,即便不会跳舞,也会放弃休息在舞场帮忙照看东西;年老后,附近那个社区有老人身体欠佳,心情不爽,姥姥总能及时出现,带着满满的热情进行全方位的帮忙。投桃报李,在姥姥卧床多年期间,家中总少不了热心群众的登门拜访,他们带着各种偏方、各种消息以及各种八卦来化解姥姥的百无聊赖。无论社保提额、小区修路、猪肉涨价,姥姥总是先于我们知晓,我有时甚至觉得她仿佛是个深居幽谷,线人遍布天下的大侠。拈花一笑,洞察事态。
床上岁月
任性而自由的好日子并未维持太久。十一年前的大年二十九晚上,姥姥倒在还在演着《闯关东》的电视机前面,直到第二天中午,才被去接她回家过年的我发现。由于脑梗时间过长,半身不遂一直困扰她直至生命结束。精明能干的人最受不了别人的邋遢,强势的人最痛恨别人的阳奉阴违,可惜这些都在姥姥卧床后悉数经历。精干的姥姥花了好几年才不再对保姆糟糕的厨艺、台面的尘土、洗的不清爽的衣物吐槽抱怨,但始终对她失去话语权耿耿于怀,战斗不息奋斗不止。近三十个保姆中,除了在她已经半昏迷状态时接手的最后一个,其他保姆都在一次次争吵中完成的新旧更迭。一个月前,我去探望时带去了马奶葡萄,大概出于清理排便的考虑,保姆笑盈盈的企图打消我打算喂姥姥葡萄的打算。当她说“老人刚才吃过饭,不想吃这些生冷的东西”时,姥姥用愤怒的眼光凌厉的白了她一眼,然后从喉咙里拖出一个浑浊的“哼”。我心领神会的赶紧将葡萄逐一喂到她嘴里,居然吃了小半碗。不想那次居然成为了诀别。
父母是挡在子女身前的墙,今天母亲的墙塌了。我在怀念姥姥的同时,希望我的墙长命百岁,永远带给我现世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