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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不是一个人凭借一己之力拯救流失文化的大故事,只是一群人怀抱着各种世俗目的聚集在一起的小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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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师傅,是全国为数不多坚持泥金彩漆非遗手工艺的老师傅。
泥金彩漆于2006年被收入国家级非遗名录,它的历史最早可以追溯到河姆渡文化。千年传承,至今却只剩宁波地区寥寥数人坚守不弃。
李师傅年过古稀,有个小小的院子做工作室,有个静静的学徒作伴,日子就像流水账一样,一天一天地过着。
带带学徒,做做手艺,哼哼小曲,养养花草,讲讲闲话,这样的日子是不是现代都市人都向往的归隐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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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9点,李师傅的小院子就开门了。
我这个偶然间闯入的小小学徒,自然要肩负起“敲泥”这一劳力活儿。
所谓敲泥,就是把混合了铜油的细碎泥粉用榔头敲成质地细腻的泥块。抬起榔头,砸下去,不断重复。这样的工作,简单机械又漫长劳累。
敲泥通常要连续不断地敲上2个小时,甚至更久。因此,这道工序总是由两个人搭档完成。
和我搭档的是常伴李师傅左右的学徒姐姐。姐姐很内向很腼腆,她总是安安静静地坐在门槛上,目光掠过对面屋檐的瓦片,看着四四方方的蓝天。或者,低着头,专心致志地看着榔头抬起又落下,看着泥粉逐渐黏连成块。但是,看似神游的她却总会在我敲累停顿时自然地接过榔头继续敲。没有犹豫也没有抱怨。
我是个闲不住的人,嘴和手总要有一个在动。姐姐敲泥时,我曾问过好多次是什么让她与泥金彩漆这门手艺结缘,她却总是笑着闭口不谈。于是,我开始像说故事一样说各种各样或是有趣或是无聊的事情。
我跟她倾诉过我忙碌多彩的大学生活,我也手舞足蹈地向她描述过我攀登过的高峰、赞叹过的美景。
她总是一边敲泥,一边轻声回应着我,没有多余的疑问也没有任何的不耐。只是,不管我说得多么激动人心,她从未抬头与我对视。
那时,我只当她温柔耐心、专心敲泥。后来,我才知道,是她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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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姐20多岁,来拜师学艺前在高校做后勤工作。
她家境一般,样貌一般,学历一般,各样的“一般”充斥着她的生活。与生俱来的腼腆性格更让她一直以来以“小透明”的身份生活。被人忽视的学生时代,被人忘记的实习生活。如果连受到排挤都算是“被看见”,那么她,从未“被看见”。
环境上的打击加上性格上的小缺陷让她所有的勇气统统溜走不见。她就这样缩回自己的蜗牛壳中,再也不愿意伸出触角,探探这个世界。
“我很喜欢听你讲故事,但我不能看你的。一看你,就忍不住同情我自己……”
“你没想过改变自己吗?”
“有的,不过……”
姐姐做出的最大努力,是在实习期。
那时候的她通过一些家里的门路进入高校的后勤部门。每日的工作不过是核对信息、整理信息。她全心全意地工作,努力地想要和那个同期实习的漂亮姑娘一样轻松自在地和他人闲话家常。
他们谈娱乐,她就刷那并不喜欢的连续剧;他们谈名牌,她就恶补各种品牌知识;他们谈情感,她就无能为力了……
一年的实习时光并不短暂,但是她还是没能抓住一个恰当的机会向他人展示自己。聚会时,唯一一个被遗漏通知的人;总结时,没有批评也没有鼓励,被遗忘的人。
她想努力挣开自己个性上的束缚,却在不自知的时刻加重了束缚。
一年后,她毕业了,也失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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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姐遇到李师傅是天命吧!
公交车上的救扶,让他们结缘。
李师傅的身体向来硬朗,奈何年龄的增大,带来的不止是阅历的增加,还有腿脚的负担。
那天的公交车上,膝盖突如其来的疼痛让他难以忍受。情急之下向身旁一个年轻的姑娘寻求帮助,不想师徒情分就此结下。
李师傅常说,现在的年轻人坐不住,心浮气躁地干不了事。
而姐姐的内向、耐心恰恰成了师傅眼里的“坐得住”。曾经那个“小透明”的姐姐,现在在师傅的眼里却成了个宝。
她在师傅这里,找到了自己的价值。
“姐姐,你喜欢学这个吗?”
我问这个问题时,姐姐握着榔头的手高高抬起。
原本细碎的泥粉早已过了那种薄如纸片的脆弱阶段,变得坚韧又富有黏性。榔头锤下去的那刻,便在泥块上印下了一个圆圆的印子。
百炼成钢,不由自主地我想到了这个词。
其实,现在的她早已不在是从前自闭式的内向腼腆。经历各样的境遇,她所有的内向终于找到了归宿,变成了内敛沉稳。百炼成钢的不止是她手下的逐渐成型的泥块,也是她。
“我适合干这个。”姐姐轻声回答我。
撇开传承非遗文化的各种套话,不谈传统文化的价值意义,我知道,这是姐姐最真诚的回复。
她没有说是迫于生计,那样的字眼会让人怀疑选择的价值。她也没有说是全身心的热爱,那样的话语只是自欺欺人。
她经历了许多的忽视,也曾想要改变。她经历了许多失望,最后还是对自己忠诚。
她沉默,她思索,她只是说“适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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抛开冠冕堂皇的关于非遗文化的大道理,我曾想过一个问题——既然这些是要被历史淘汰的,我们为什么费尽心力拼命挽救?
也许就是因为“适合”。因为适合,所以需要。
那么多非遗的存在,寄存了那么多老一辈人的追思。那么多老一辈人的追思又寄托到年轻一代的身上。
他们守护着即将消失的手艺,就像守护着即将消失的记忆。他们不是不能跟上时代的步伐,他们只是更留恋、更适合从前的频调。
我们无法阻止他人怀念过去,我们也无法阻止时代前进的步伐。
不去想政治上的正确与否,也不去管文化上那些高深精妙的呼吁,老手艺之所以还潜伏在工业时代,仰仗依靠的不过是那少数人紧紧攥在手中的自身价值和无限追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