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一那天,在图书城看到米什莱的《女巫》中译本已经出版。想起自己9年前写过的一篇旧文,重贴于此。所幸当年随手发在豆瓣上,得以保留,我自己手头版本早已遗失。现在重读,已经不太适应当年那种情绪化的表达。留存于此,聊作纪念。
这是生与死的交替。每一株植物死了,它也就营养了别的植物。你没有看见,当晚秋肃然莅临,北风还没有刮,木叶就纷纷陨落了吗?叶子略略在空中打了个转转儿,就完全顺从、无声无息地落下。植物(如果它有知觉),至少它会感到它有责任哺育它的姐妹,于是它为此而死。它心甘情愿地死去,落在地上,把它的残躯献给把它带下来的空气和它终将进入的大地,它的伙伴们将会接替它,而它培育了它朋友们的生命。它将心满意足地归去,也许还挺愉快,因为它觉得自己的责任已尽,它将休息,遵循上天的规律。”
一九九五年某个昏暗的下午,我窝在床上,读到了这样的文字。《米什莱散文选》,译者徐知免。
那时候我的状态很糟,正在和该死的教育制度对峙着,处于崩裂的边缘。我清楚地知道,对峙的结果必然是我被彻底压垮,被轻而易举地碾碎,没有任何声响。但我的自我教育已经开始了一段时间,有新的光慢慢注入灵魂,这使我愈加厌恶现状,进行着绝望的反抗。每一天我都感到深深的委屈、悲凉和无助。在学校里我像个孤独的梦游者,不说任何话。我看着每一个说话者,却听不到他们的声音。我看到无数不断蠕动的嘴唇,千人一面的嘴脸……世界如此安静。静得残酷。
我面临着最后的决断。弓弦已经崩到最紧,而我还一直没有做好准备。我的力量还不够强大。
“这是生与死的交替。”——我猝然一惊。圣经上说:“一粒麦子若不落在地里死了,仍旧是一粒;若是死了,就结出许多子粒来。”是的!为了一种新的生存可能,有些东西必须死去。我决定把弓弦拉断,从头再来,从本源处开启另一种生命。为此我不惜付出任何代价。
那天下午直到晚上,我将这本《米什莱散文选》一气读完。《阳光与黑夜》、《夜莺的迁徙》、《枫丹白露森林》、《蚂蚁的内战》、《在贝尔尼那采集标本》、《中世纪的教堂》……每一篇都如此幽美清泠,令人目眩神迷。仿佛一个迷途者误入高卢古林,满目芳华。感谢徐知免先生精湛的译笔,把一种异域的美和智慧以最亲切、温润的方式,注入到一个处于困顿的少年的心中。他当时读得如此痴迷,也许并没有意识到,他的心性正在被慢慢雕琢。
上周在北师大,随身带了这本书。在淡淡的阳光下,花了三个多小时把它重读了一遍。已经有好几年没有翻过它了。突然发现,过去我是把它当作“散文”来读的,可是它其实不是“散文”。这两年自己总在思考关于“本源”的事情,试图在令人窒息的实存里凿开一条缝隙,让古老的温暖的光透进来。现在重读米什莱,感受到的是与多年前初读时完全不同的光景,不免“心有戚戚焉”。
米什莱是一位非常独特的历史学家。有人问他为什么要研究历史,回答很简单:为了给法兰西一面镜子。可这是一面什么样的镜子呢?我们看到在米什莱笔下流动着的,总是法兰西的森林和大地,在寒峰顶上默默生长着的野雏菊,在黑夜里孤独悲鸣的云雀,还有那些素朴虔诚的法兰西农民。在他的作品里我们总能嗅到法兰西大地苍凉和湿润的气息。在他对山川草木、鸟兽虫鱼充满深沉爱意和浓郁诗情的描写中,我们看到了这个民族最根本的心性与精神气质。面对这样的历史,这个民族的人民必有所回忆,有所怜爱,有所沉思,进而有所作为。我愿意把米什莱的历史称为面向本源的大地史。
这一切对自然界和人类历史的发现于我新奇,使我内心激动不已。有许多时候我本可以把我的印象写出来,但是我宁愿单独一个人凝思着在挂着绚丽的、金黄晶亮的槲寄生叶丛下走过。
你白白走了好几个钟头,总以为望到了尽头,其实这还不是尽头,这只是一块林中空地罢了。浩瀚无边的森林在你面前时开时合,就像一片潮水猛涨的绿色海洋。在秋天的肃穆气氛中,雨潺潺地落在闪闪发光的橡树丛上,雨仿佛是,几乎让人误认作海洋的喧声,每当浪花,带着朦胧的睡意,慵懒地在滩头细沙上来回往复的时候。”《我的历史志趣》
《法国史》是米什莱的历史巨著,他希望在浩渺的资料中探寻祖国往昔的历史,为此他埋头工作了四十年。看看《法国史》中的篇章吧——
关于中世纪教堂:
每逢圣灵降临节,教堂里就放出一群白鸽,鸽群迎着火舌飞舞,鲜花缤纷如雨,教堂的内廊灯火辉煌,有如白昼。在其他节日里,灯彩把教堂外面装点得十分绚斓。人们可以想象在这些巍峨壮观的大建筑物上的美丽灯彩,这时教士们都身着盛装,手里擎着蜡烛,唱着歌,沿着栏杆在弯曲的桥上走来走去;当灯火和着人声围在一起打转转儿的时候,下面的暗影里人如潮涌,歌声荡漾。这时才是真正的戏剧,真正的奥秘呢,他们表演穿越三界的旅行历程,这是但丁从易逝的现实中获得的崇高预感。诗人把这一切写入了他的《神曲》,使之永垂不朽。
……
不管某些宗教后来的盛衰如何,这里总还是存在着某种伟大的东西。基督教的前途在这儿并无关紧要。让我们小心地摩挲这些石头吧,轻轻地在这些青石板上漫步吧。一个伟大的奥秘曾在这儿发生。我在其中只看到死亡,几乎流下眼泪。中世纪、中世纪的法兰西,在建筑中显示出它们内心的思想。巴黎、圣丹尼、兰斯的大教堂比那些冗长的故事更足以说明这些思想。在艺术家热情而严肃的手底下,石头有了生命,获得了灵性。艺术家使它充满了生命力。 《法国史·中世纪教堂》
关于法兰西的伟大英雄圣女贞德:
大家都晓得她很仁慈,虔诚。他们看得清楚这是村子里最好的女孩子;伹他们并不了解在她身上天界的生活总是盖过另外的部分,完全取消了那些世俗的杂念。她永远完整地保持着上帝赐予的童心。她诞生在教堂的高墙下面,儿时总是在教堂的钟声中入睡,她熟谙很多古代传说,她本人就是一个传说,从降生到死亡,一生都充满了灵性和纯真。 《法国史·贞德》
除了史著(《罗马史》、《法国史》、《人民》、《女巫》)之外,博物志(《鸟》、《虫》、《海》、《山》等)构成了米什莱著述的另一部份。这些著作多为米什莱不同阶段居住于山林之中,进行勘探研究时所写下的。在这些含英咀华的著述中,自然、生物、人类、历史、命运已经完全融合在一起。
我们可以从一篇关于啄木鸟的文字里看到人类城邦的悲剧:
一棵外表健壮的树,实际上内部早巳蛀空,对于关心城邦命运的爱国者来说,这确实是一个触目惊心的可怕景象。罗马,在共和国濒临衰微之际,也跟树木一样。有一天,在这城市的公共集会上,突然飞来一只啄木鸟,刚好跌落在行政执政官手上。众人皆大惊讶,忧思不已。他们召请神明,神明降谕:如果留下它,则只殃及自身,即将它握在手中的人。此人是谁?就是执政官自己。这样,执政官艾里乌斯·杜贝罗立刻将鸟杀死,他本人亦随即殒命,而共和国却继续绵延了两个世纪。
我们也可以从远徙的夜莺身上看到人类飘摇而高贵的理想:
我要动身远行。别的鸟儿可以留下;它们不需要东方,而我,我的摇篮在召唤我:我要重建那片灿烂眩目的蓝天,我的祖先歌颂过的古建筑遗址;我要栖息在我早年的心爱之物,在亚洲的玫瑰上;我曾沐浴于那边初生的阳光……那里正是生命的奥秘;那里,旺盛的爱情火焰使我的歌声更加嘹亮;我的声音,我的缪斯就是阳光。
米什莱夫人,一位小学教师,同样拥有着高贵的心性和对于美好的惊人洞察力。在《山》里收入了她所作的一篇《在贝尔尼那采集标本》,描述了她本人在昂加蒂纳山中的漫游,她在近峰顶处看到奇花异草的经历。成为我在这本集子里特别偏爱的一篇文字:
虽然天空如此黯淡,如此愁苦,寒冷(这生命的仇敌啊),但高山的花卉却在空气中散发出香气。瑞香花,仿佛丁香的颜色,香味也极相似,一种醉人的馥郁气息。靠近它的地方,香子兰在淡淡的草叶间冒出她猩红的穗穗。没有永久不散的香气。即使那些偃卧在下面的水生植物丛里,也送来它好像仍然沉醉在爱的芬芳里的灵魂的回忆。
蓝色的龙胆花已经萎谢,早已关上了它的蒴壶。但在草地上一片巴伐利亚龙胆还盛开着,璀璨夺目。它那些翠色的星星摇曳生光。在这悲苦的日子里这是荒原上的唯一欢乐。她使失去神采的天空恢复了青春,让我又看到了一个深邃而富于变化的穹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