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喂?”电话线那边传来熟悉的声线,在寂静的黑夜里格外遥远。
我握着手机的手不住地颤抖。自以为做好了准备才拨通的号码,却在听到他声音的一瞬间又慌了神。
“是……微云吗?”他试探着问道。
已经两年了。上一次从这个人口中听到我的名字,距今已有两年。我胡乱在脸上抹了抹,居然触到了一片湿漉漉的痕迹。
“程碧山,是我。我在欧洲。我离开了两年,你有没有想过我?”
良久的沉默。
“微云,你姐很想你。”
“我知道。”
“那么,我要结婚了,你又知道吗?”
“我知道。”
三秒过后,我摁断了电话。
格林尼治时间2016年10月30日凌晨五点,我蹲在苏黎世国际机场的厕所里,咬着袖角哭出了声。
2006年的夏天,在一个空气沉闷黏厚的下午,我跟在姐姐宋微澜的身后,拖着不大不小的行李,登上了Y城到上海的绿皮火车。
这是我第一次离家,离开我生活了12年的小城镇,去送今年考上A大的姐姐上学。
Y城是个西南边陲的小城市,通往上海的火车3天一趟,而一去,则要行驶两天三夜。
我是在火车发动的第十三个小时遇见程碧山的。火车有半个小时的时间停在C城,程碧山的身影在距离火车发动的前三分钟从窗外一闪而过,接着,一个行李包便被塞进窗内——
“同学,可以帮我看一下吗?”他对宋微澜说道。还没等我们反应过来,他又消失了。
“神经病么……”宋微澜轻轻嘀咕了一句,皱着眉头把行李包扔在卧铺上,而头却探出窗口四处张望着。
我正在看书,目光却不自觉落在了那个行李包上。拉链部分有些磨损,深蓝色牛仔布料有些泛黄,一看就是用了好些年。
很快,火车开始鸣笛了。宋微澜蓦地站起身来。下一秒,程碧山便出现在9号车厢门口。
“嗨。”他热络地打着招呼。
我顺着宋微澜的目光转过身去,便看见眸灿如星、面如冠玉的少年,他一只手插在腰上,另一只手抱着一个大西瓜。
那时我对言情小说格外着迷,总是期待着能邂逅一个如小说男主角般的男孩子,朗目疏眉、气质阳光,穿着干净的白T,笑起来露出一颗虎牙。
18岁的程碧山,满足了我对梦中情人的所有的幻想。
我就快爱上他了,我14岁的小脑瓜里突然冒出这个想法。
如果他不是只对姐姐这样笑的话。
2.
我想我的人生轨迹就是在这辆火车上改变的。
程碧山今年考上了国内排行前几名的F大。他来自省会,从小就接触着与我的世界截然不同的东西。
在程碧山上车后的30多个小时里,他和宋微澜侃侃而谈,从高考成绩谈到童年糗事,从海德格尔谈到巴萨曼联,从国际关系谈到星座个性……这样一个男生,好像什么都知道一样,滔滔不绝的说着我从未听说过的名词、我从不知道的事。
我坐在床沿认真的听他们说话,在他面前,我突然发现了我原来是那么肤浅无知。
有一天吃晚饭的时候,宋微澜突然转过头问我,“你那本书呢?看完了?”程碧山对书籍特别有兴致,听到这个话题,他终于正眼看向我,问道:“小妹妹在看什么书?”
“穿越小说吧。”宋微澜仔细地把盒饭里的花椒挑出来放在纸巾上,漫不经心的回答。
他原本灼灼的目光一下子就熄灭了,对我勉强笑笑,随即收回视线,埋头就是一口泡面,含糊不清地说了一句,“果然现在的小女生就是喜欢这些东西啊。穿越小说……”
我的脸在那一刻变得很烫。从未有过的自卑感翻腾在胸口。望着对面吃着泡面大汗淋漓的程碧山,旁边继续优雅地挑着花椒的宋微澜,他们对我内心的波动一无所知。而我却在那时才深刻体会到我和他们之间的,遥远的距离。
那天晚上,在整个车厢的人们都睡着了的凌晨,我偷偷爬起来,把前几天还小心翼翼视作珍宝的小说从书包底层中翻了出来。火车车厢里昏黄的灯光照亮了包装并不精美的封面,我摩挲着重影了的书名,有那么几秒钟,我的决心差点动摇。
可是啊……
我朝着程碧山的铺位望过去,看见他双手枕在脑后,略略有些长的刘海顺着汗水腻在额头,那双笑起来就像盛满了星辰的眼睛此刻轻轻的阖着,我想到了傍晚的时候6他望向我的那个眼神,专注而温柔。
随后,就跟魔怔了似的,我把手里的书奋力扔向了车窗外。
车厢里老旧的风扇吱呀吱呀的转,我呆呆的望着窗外浓厚的黑夜,耳边好像传来了程碧山轻浅的呼吸声。
如果能再次让他看我,抛弃一本书又有何不可?
3.
我跟着宋微澜在上海逛了五天。更准确的说,是程碧山带着宋微澜在大上海逛了五天。我的角色,不过只是个碍事的电灯泡,一路蹭吃蹭喝而已。
而就算我的存在很妨碍他们实施牵手搭肩等等暧昧亲密的行为动作,程碧山仍然很好脾气地哄着我,在给宋微澜买冰棍酸奶的同时,总不忘算上我的一份。
虽然我有些时候会忘了这并不是我理所应当的。
程碧山来过上海很多次,所以他对这座繁华的大都市十分熟悉,总是能在城市中心地带穿过很多条交错的弄堂找到最地道的上海美食。宋微澜对此尤为倾心,不怎么爱笑的她总是对程碧山笑靥如花。
在一家做手工烘焙糕点的老店里,宋微澜对程碧山道:“碧山,你是我见过最特别的男生。”
程碧山刚刚吃完一盒绿豆酥,嘴角都是糕点屑,他听闻宋微澜这句话,眼睛霎时弯成月牙儿。他对着宋微澜傻笑半晌,第一句话却是和我说的:
“微云,以后得叫我姐夫啦。”
我不吭声。
那时不懂忌妒是何滋味,只是在接受了程碧山三盒哈根达斯、五杯港式奶茶和一次韩国烤肉的贿赂之后,我仍不改口,始终只叫他碧山哥哥。
他最后无可奈何地笑笑,“你还真是把你姐看得紧。”
我昂着头,理直气壮的模样。
内心深处却参杂了悲哀和绝望。
五天的时光稍纵即逝,九月初,我回到了家乡。
这一年,我初三。
开学之后,我把在上海拍的照片全都洗了出来,把我们在东方明珠塔、在F大门口、在外滩边上拍的合照分别张贴在书桌、寝室墙壁和日记本扉页上。我在每一个做数学卷子、背英语单词、配平化学式、默写政治历史差点要崩溃的夜晚,只要看一看照片,就可以满血复活。
我拼了命地学习,拼了命地灌咖啡苦茶逼着自己熬夜刷题、背书背答案,原本在班级中游浮动的成绩直线上升,初三上期期末,已经攀升到班级第二的名次。
父母以为我终于开窍知道努力了,可只有我自己明白这一切都只是为了一个男生。
我所做的一切,不过是想和他靠得更近而已。
初三下期,我参加省重点中学的自主招生被提前录取。接到学校通知电话之后,我平静的回到房间,用被子蒙住脑袋,毫无预兆地痛哭起来。
我来到你的母校了,程碧山。
4.
高中开学之前,我打算以探望姐姐的名义再去一次上海。谁知还没等到我开口对父母说,宋微澜就回来了。
她化着浅淡的妆容,穿着蓝白相间的无袖连衣裙出现在家门口,长发扎了个辫子随意散在背后。很久未见,再见她时她的美丽已经更加惊心动魄。
是的,宋微澜是不折不扣的美人,不需要多加粉饰,便足以配得上“惊艳”二字。这和灰头土脸、黝黑瘦弱的我完全不一样。
她的美丽总是照得我自惭形秽。
妈妈看到她回家,惊讶之情溢于言表:“微澜?”
爸爸闻声从厨房里探出头来,看到她便立即脱了围裙出来迎接:“哎哟,傻孩子,怎么回来了也不说一声?我们好去接你啊。你看看,我们都没准备好饭菜呢!欸……行李呢?”爸爸准备接过行李的时候才发现宋微澜身边并没有行李箱。
“叔叔阿姨,不用了,这次回来我只待今天,不住家里。”她微笑着摆摆手。
——叔叔、阿姨,这才是宋微澜在我家真正的身份。她并不是我父母亲生的,她是我父亲老友的女儿。宋微澜十五岁的时候,她的父母在一场车祸中双双去世了。因为我爸爸是死者生前最好的哥们儿,又因为都姓宋,所以宋微澜便这样寄养在我家,直到她成年。
我想起我们第一次相见时的情形,那时她的父母尚在,爸爸妈妈领着我去她家拜年。她家位于市中心,我们打了四十分钟的出租车才从城际边缘赶到那里。
“宋叔叔家里有个小姐姐,漂亮又乖巧,你等会儿多向人家学习学习啊。”爸爸在车里嘱咐我。我也经常被夸赞聪明乖巧,所以对这褒奖不屑一顾。
直到我见到她的那一刻。
我还记得清清楚楚,那天她穿着粉蓝色的蛋糕裙坐在大大的落地窗前弹钢琴,月牙白的三角钢琴映衬着她认真的侧脸,柔软的长发垂在两颊旁边,即使距离很远,我似乎都能看见她长长的睫翼扑闪。
宋叔叔把她唤过来和我们打招呼,为爸爸妈妈端水奉茶,带我到她的房间玩儿一屋子的洋娃娃。
美丽大方又懂事,她在我眼里是那么完美,却也是那么充满距离感。
这一次她回来,站在门口的某一瞬,恍惚间,我好像又回到了那天……………………
“姐,你不住家里,是要去哪儿?”我定定心神,问道。
她狡黠一笑,“和我男朋友去旅行。”
男朋友?
爸妈都怔住了。
“叔叔阿姨好,”程碧山出现在宋微澜身后,环住宋微澜的肩膀,“我是微澜的男友程碧山。”
我看到他对僵在原地的我眨了眨眼。
5.
他们俩在一起,是迟早的事情。
我离开上海之前,就已经从宋微澜的眼中读到了她从未显露过的感情。那泓眼波不再如之前那样平淡如潭水,而变得含情脉脉起来,一颦一笑都有着不易察觉的温柔。更别提他们俩站在一起时的模样,郎才女貌,分外和谐。
我知道这一点,可是并不代表我甘心接受。
我在他们看不到的地方暗暗与宋微澜较劲,与自己较劲。我总是想,如果我变得和宋微澜一样优秀,程碧山总有一天会看到我。
直到他们真的以情侣姿态出现在我面前,我才知道自己错的多离谱。
那天晚上,我把隔壁老王家的儿子王路桐叫了出来,在学校门口的超市买了几瓶啤酒,翻墙进入了空无一人的初中。
我开了一罐啤酒递给王路桐,他接过去,问我怎么了。
我沉默着给自己开了一罐,仰头就灌进嘴里,结果不小心被呛到又吐了一地。王路桐嫌弃的看了我一眼,一只手帮我拍背,另一只手把我手里的啤酒抢了过去:“喝不了酒就别逞能。”
我望着他,道:“王路桐,我失恋了。”
他的表情充满调侃和戏谑,“哈?就你?我跟你认识十多年了你什么破事我不知道?你懂什么是恋爱吗?还失恋?”
我抓一把土向他扔了过去,“别闹。我真失恋了。我姐今天带回来的那男孩,我喜欢他。”
我把我们从火车上相遇开始一直讲到今天结束,我们发生过的事情我曾暗自和宋微澜较劲的事情都和王路桐说了一遍,听完我说的话,王路桐的表情像是吃了苍蝇一样难看。
“我该怎么办?”
我拉了拉他的衣袖。
他不客气的骂我想挖墙脚三观不正,结果他刚刚骂了一句,我便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我去……”王路桐翻了一个大白眼,十分嫌弃:“大小姐,你不是吧!“
我一抽一抽地骂回去:“我……我请你喝酒,是叫你帮我想……想办法的,不、不是……叫你来寻我开心的……”
“我都、都失恋了,你还骂我……”
我把怨气和委屈一股脑撒在王路桐身上,越说越伤心,到最后演变成了嚎啕大哭,鼻涕眼泪挂在花脸上,丝毫不顾忌形象。
王路桐被吓得不敢说话,只是在我身旁陪着,最后背着累到快睡着的我回了家。
6.
高中开学那天,我背着行李,在C高的校门口站了良久。
来来往往是熙熙攘攘的人群,擦肩而过的都是面带笑容的新同学。
宋微澜暑假回家,只在家里呆了一下午。那天下午,主角都是程碧山。
爸爸妈妈围着他们俩,不断询问着程碧山的学校、专业、家世,甚至家里亲戚在哪里工作都问了一遍。程碧山笑容依旧,事无巨细一一回复,宋微澜坐在身边挽着他的右手臂,面容清冷,秀眉微蹙。
我看得出,她不喜欢这样。
于是,趁着爸爸还在思考还有哪方面没有问到的空档,我插嘴道,“姐,我被C高录取了。”
“哦?”程碧山挑眉望向我,“真的吗,微云?”
“嗯,参加自主招生考试提前被录取的。”我佯装淡定,自然转移视线,看向程碧山。
“哇,厉害啊小微云,”他笑的很爽朗,清秀的五官上,即使表情再夸张,都是恰到好处的赏心悦目,“那是我的母校哦。”
我装作不经意的样子,随口道,“那我就是你学妹了,”——然后问出了这个酝酿了很久的话题,“你帮我介绍一下C高呗。”
说完之后,我偷偷瞥了一眼宋微澜的表情,她还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似乎并没有其他想法。
程碧山也没发现我有什么异样,说起母校的他兴味盎然,“为小学妹服务,乐意之至,”便开始滔滔不绝讲述他在C高学习生活的日子。
不管是他经常乘凉的榕树、经常参加的社团活动、还是他最喜欢的图书馆里的一个角落,全都讲给我听了。
而现在,我要把他的三年再走一遍。
宋微澜拥有了程碧山的现在,那我就亦步亦趋,守着他的过去。
甚至是在决绝的,割裂自己的未来。
7.
高中三年我过的平稳安静,虽然基础不太好,但因为良好的学习环境和优秀的教师资源,在过了一年艰苦卓绝的逆袭生涯之后,成绩稳定在全校中等水平。
这个成绩已经能稳上A大了。那是宋微澜的大学。
高二某个周末,和王路桐打电话的时候提到了这一点,他吞吞吐吐道,“微云,你能不能,别这样……”
“别哪样?”我反问回去。
王路桐叹了一口气,“别老是和你姐比。你和她不一样。”
我不知从何处涌来了一股气愤,声音立马提了八度对他吼:“是啊,我和她不一样!她美我丑,她多才多艺我一无所有,她秀外慧中我尖酸刻薄、小气敏感、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永远不知足!即使我能上比她好的大学又怎么样,丑小鸭和天鹅永远都不一样,我永远都比不了!”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王路桐的语调显得有些失措,而没等他说完,我就掐断了电话。
这莫名的火气让我烦躁了一整周。
等到下一个周末发手机的时候,我打开QQ,小心翼翼点开了程碧山的对话框。
该说什么?问他我是不是永远都比不过宋微澜,永远都没她好?
——到最后,我发的是,“我考差了。”
很快,他回复:“怎么了?哪科考差了?”
“我是不是再努力,也都比不过那些天资比我聪颖的人啊。”
“是啊,有些人生来就比你多拿了一些好牌呢。”
“那我为什么还要努力呢,当初还不如留在Y城就好了。”
“那不能这么说啊,在学习上或许他们比你更有天赋,但在其他地方,他们不一定做的比你好。每个人都有自己独特的、优秀的一面,你要相信,你身上有着其他人永远不及的地方,而你需要努力、需要见识更多,就是把自己独特的那部分发掘、表现出来,让你这个个体,完完全全和其他人区分开来,成为这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宋微云。”
“那你觉得,我有别人所不及的优点吗?”
“哈哈,我觉得,小微云的坚韧,是没人比得上的。”
他的语气就像哄小孩子,却轻易抚平了我内心的不安、焦虑和烦躁。
那天晚上我们聊了很多,从高中的变化说起,聊到了他和宋微澜的感情,聊到了他们走过的山山水水,聊到了我的未来。
我告诉他,我想考F大,继续和他做校友。
他半开玩笑道,“考考考,你一来我就帮你物色优质男朋友。”
我说我考不上,他就帮我打气,“不论来不来F大,来上海后我都会罩着你。”
“我不想去了上海你才罩着我,”我发了这几个字,“你是我姐夫,现在就得贿赂我,依着我,把我照顾地好好的。”
“不然我就告诉我姐。”
屏幕对面似乎有点无可奈何,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回道:“好好好,小姨子长大了,越发精灵古怪了,惹不起惹不起……”
那一刻我觉得,我像是偷穿了姐姐的高跟鞋,偷偷摸摸、战战兢兢的,满足了自己的私欲。
8.
高考结束的那个夏天,气温很高,蝉鸣声绵绵不绝。
我咬着冰棍去开门,接到了录取通知书。
不是F大。
是离F大很近的一所大学,相聚不过几条街。
我面无表情的拆开,草草看了一眼开学日期,然后把通知书扔沙发上。
九月初,飞机抵达上海,宋微澜和程碧山在浦东机场等着我到来。
还没到出口,就看到程碧山摇着手,大咧咧喊着我的名字。走到他们身边时,宋微澜叫程碧山帮我拎行李,她领着我去机场的地铁站。
一路无话。
我依稀知道原因。他们今年大四,在未来的规划上出了问题。程碧山想去留学,而宋微澜想直接工作。她大四实习的地方是个实力强劲的外企,如果表现良好可转正,待遇优厚。她不想错过这次机会。
听说他们曾为此吵过很多次。现在僵持的氛围,应该还没过冷战期。
我不知道后来他们怎么解决的,大学生活来得猛烈,学习、社团、学生会接踵而至,大都市繁华的生活也在日复一日迷了我的眼。
不用为情所困、不用担心成绩、也不用担忧考研还是工作,无忧无虑,自在开心。
自从认识了程碧山之后,只有这段时光,是我唯一真正不再惦记他的日子。
为什么不能一直停留在这里呢。后来我在苏黎世大教堂门口发呆,突然这样想。
大一的期末,我还在图书馆准备明天下午的高数考试,手机铃声骤然响起。
我望着屏幕上的名字,眼皮骤然一跳,一边对周围的同学说“对不起”,一边张皇逃到走廊上去。
“喂,碧山哥哥?”
手机里传来嘈杂的打闹、争吵声。
“微云,你马上来F大附近的xx酒店512。”说完,便匆匆挂了电话。
我叫上王路桐冲到酒店时,程碧山正在和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扭打在一起。宋微澜面如土灰,泪痕斑驳,一贯精致地一丝不苟的她,披头散发地坐在地上,衣衫不整。
看到这情形,我和王路桐都明白了。
王路桐挽了袖子去帮程碧山,我扶起宋微澜,把外套脱下来给她穿上。
双眼通红的程碧山抓住那男人的领口大吼,“你他妈以后再敢动她试试?!”
那男人已经被揍得鼻青脸肿,却依然神色轻佻,“以后?她以后就是跪下来求我我也不给她机会了,还会有以后?”
“宋微澜,”他笑得放荡,“没想到你这么不识趣,白瞎了我对你的提拔之心——呵,从现在开始,你,被解雇了。”
我呸了他一口,恶狠狠地骂回去:“禽兽不如,我们不稀罕!”
宋微澜在我怀里瑟瑟发抖,拉了拉我的手说,“算了,放他走吧。”声音极小,气若游丝。
程碧山还打算押他去警察局,听她这样一说,也就作罢。
那衣冠禽兽整理了自己的西服,临着出门的那一刻,他突然转过身,盯着我们道,“宋微澜,只要你还留在上海,我有一千种办法让你在这个行业里混不下去!”
说完,便砸门而去。
宋微澜双目呆滞,我抱着她,哭了出来。
9.
宋微澜还是决定留在上海。
她换了一份工作,这份工作待遇甚至比之前的还要好。
我担心那种事情会再次发生,她抿着唇,笑靥如花,“不会的,这次的老板,人很好,对我也很好。”
那段时间程碧山忙着办各种手续出国,我虽然有些疑虑,但也不想再给他徒增烦恼。
在他离开上海去巴黎之前的最后一晚,我和王路桐约了他们俩吃饭,给程碧山送行。
王路桐能喝,一直灌程碧山喝酒,宋微澜坐在我身旁,只吃了一些小菜。
程碧山酒量不敌王路桐,酒过三巡,就开始说胡话。他喝了酒之后的模样很滑稽,不像那个剑眉星目、气质有点冷冽的大四学长了,变成了一个十多岁的少年。
他一会儿过来挤在我和宋微澜中间,搂着宋微澜就喊“媳妇儿”;一会儿又装作和我说悄悄话的模样,一脸正经的拜托我照顾好我姐。他面色微红,满身酒气,可拜托我照顾宋微澜时,眼神却是无比专注又诚恳。
我红了眼睛,一一答应了下来。看见我点头,他又笑得像个小孩子,突然就抱住了我,拍着我的背说谢谢。
那是什么感受呢。我借故去洗手间,在镜子面前盯着自己的脸庞。不知什么时候流下的眼泪,已经糊了粉底,留一条浅浅的沟壑在脸上。
橘色的灯光耀眼,一晃神,宋微澜已经站在我身后了。
她拧开水龙头,仔细的清洗那双纤长的手。
“我知道你喜欢他。”她突然开口。
“什么?”
我还是一脸的错愕,她却怵然抬头,从镜中望向我。
“我说,我知道你喜欢程碧山。很早我就看出来了。”
“不过没事的,”她洗完手之后,抽了一张纸巾擦了擦,顺手把纸团扔进垃圾桶,“我已经不喜欢他了。你想追他,就去吧。不用考虑我的意见。”
“你喜欢上别人了?”我质问道,“那个新老板?”
她不置可否。
“微云,你还小,你不明白。”
10.
程碧山出国一年后,宋微澜提出了分手。
当时他在伦敦的一个事务所实习,接到宋微澜的分手短信后,立马定了当天晚上的机票回国,马不停蹄的赶到宋微澜的家里。
结果,已是人去楼空。
宋微澜做的很绝,换了地址、换了手机,删除了他的QQ和微信,已经做足了退出他生活的决心。
然后程碧山找到了我。
那个暑假我选择了留校,正在全力准备考研,为了不分心,手机从早到晚都设置成了静音。到了晚上,肚子已经饿到扰民的时候,我才拿起手机看了一眼时间,发现有36通未接来电。
全是程碧山的。
我回拨过去,听到程碧山嘶哑的声音,“微云,你在哪儿?”
我带程碧山去宋微澜的公司找她,大概晚上八点,她亭亭的身影出现在了大门口。同她一起出来的,还有一个看起来三十五岁上下,骄傲高冷的男人。
宋微澜看到我们,惊讶地质问:“你们怎么在这里?”
她和身边那男人说了几句,他点点头,就离开了。
“程碧山,你不是在伦敦吗?你回来干什么?我说的很清楚了,我不再喜欢你了,我和你已经分手了!”她劈头盖脸就是大声地呵斥,和往日娴静优雅地她完全不同。
程碧山面容憔悴,坐了十多个小时的飞机,还没休息便马不停蹄过来找她,折腾了很久,双眼都熬红了。
“澜儿,你给我一个理由好不好?是因为异国恋照顾不到你所以要分手吗?我下学期就把学分修满回来陪你行吗……”他的嗓子沙哑,我都不知道是不是哽咽了。
不待程碧山把话说完,宋微澜就打断他,“程碧山,我喜欢上别人了,这个理由够不够?”
程碧山不说话,死寂的沉默。
“我想要的你给不了,碧山,谢谢你曾那么爱我,我们好聚好散。”
远处,一辆银灰色的福特开过来,宋微澜招招手,往那边走去。
人来人往,人聚人散,车如流水马如龙。等到办公大楼的灯快熄了一半,我走上前去,拉了拉他的衣袖。
“放心吧,我只是伤心一会儿罢了。”
他揉了揉我的头发,笑容浅淡,带着些许自嘲的意味。
我突然抱住他,他的手僵在空中。
我埋在他怀里的声音闷闷的,细碎的鼻音穿过衣缝穿来,“哥,放弃吧,好吗?”
感觉到他拥住我时背部传来的压力,他右手抚着我的背,以低不可闻的声音,轻轻叹了口气。
11.
大三一开学,我就放弃了考取国内研究生的计划,开始申请出国留学。
我又回到了初三那段昼夜不分、玩命学习的状态,准备申请材料、考托、写文书、办签证,经常为了完成每日任务熬夜熬到三四点。
王路桐看我每日忙的形销骨瘦,总是周日带我去小吃街吃好吃的。我狼吞虎咽塞着猪扒饭的时候,他问我,为了一个男人这样拼值得吗。
我没好气道,“什么叫为了一个男人,我这是为了我自己好不好!我也很想出国去涨涨见识啊。”
“才怪呢,这么多年,你都快活成碧山哥的影子了。”
他这句话说得我哑口无言。是啊,我努力学习、考来上海、准备出国,不都是前面那个人一路当着灯塔,我跟着他的脚步,一步步成为现在的模样了吗。
后来我如愿被苏黎世的一所大学录取。不是程碧山所在的大学,但能在同一个城市,我已经很开心了。
可是啊,上天,你告诉我,你为什么给我自以为是的机会,又把这机会狠狠捏碎,摔在我面前,照出我究竟有多狼狈?
那次程碧山和宋微澜分手,我以为我终于可以脱离宋微澜的阴影,挺胸抬头的站在程碧山的面前,告诉他我喜欢他,告诉他我想和他在一起。
我用了我生命几乎一半的时间去追逐这个人,从不可靠近到几乎触手可及,我疯狂过、伤心过、抑郁过、绝望过,终于,终于有那么一天,我应该吹响号角庆祝胜利了,可是呢——
我和程碧山正在阿尔卑斯的山脚滑雪,那天天很冷,脸冻的通红,程碧山恶作剧一般用戴着厚厚皮手套的手揉我的脸,我抱着雪橇就往他身上砸,气氛美好让我以为如在梦中。
然后,程碧山的手机就响起来了。
我看着他接电话,脸上的表情从疑惑到震惊,神色越来越凝重。
三分钟后,他挂了电话,扔下雪橇便跑。
我追上他问怎么了,他的脸色骇人,眼睛就像能喷出火。
“澜儿需要我。她怀孕了。”
我渐渐跟不上他的脚步了。
12.
程碧山在苏黎世国际机场候机,我帮他推着行李。
他眉头紧锁,一直焦虑的看着滚动的航班表。
“程碧山。”
“嗯。”他心不在焉的回应。
听着他的语气,我突然笑了,眼泪却在簌簌的往下流。
“宋微澜怀孕了,你是想回去当接盘侠吗?”
程碧山怔住,却仍然盯着航班表。
“我问你啊!她当初给你戴绿帽子抛弃你现在出事了又叫你回去,你是多想接她这个盘子啊?你当你是无冕之王吗?!”
他低声呵斥:“微云,住嘴!这不是你该说的话!”
“呵……”我的脑海一片空白,只有脸上冰凉的知觉。
“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我在说什么我清楚得很!这么多年了,你是装傻还是不敢承认?我宋微云追你追到国外了,你还把我当七年前那个小孩子!”
程碧山蓦地转头,满脸都是震惊,他舔了舔嘴唇,“你,你说什么?”
我用手擦干眼泪,晕花了的眼线糊了满眼,我知道我现在姿态难看,过路的人不时对我指指点点。现在不是表白的时机,可现在不说,以后,就没机会了。
“我说,我喜欢你啊,程碧山。我喜欢你七年了。”
“可我一直把你当亲妹妹一样看待……”他手足无措,连忙找了几张纸帮我擦拭眼泪。
是啊,我只是妹妹。
我怎么就是看不明白,这么多年,我在他心里,其实和爱情一点关系都没有。
不论我再怎么努力,去成为他身边的那个人,爱情这个词,永远都不会发生在我们俩身上。
——“那,你是不会为了我这个妹妹,放弃回国了?”
他缓缓点头。
我努力控制住眼眶里打转的眼泪,扯出一个极丑的笑脸,“好的。我知道了。我们别再联系了。”
13.
我在飞机上做了一个冗长的梦,梦里,往事像电影一样,一幕幕浮现在脑海。
醒来已经泪眼朦胧。
飞机抵达上海的时候已经是中午。
我疯了一样的在机场通道里奔跑,对每一个被我撞到了的人说抱歉。
“路桐,我现在在上海,程碧山的婚礼在哪儿举行?”我边跑边打电话,喘气的声音混合着风声,我想路桐一定觉得现在的我很搞笑。
“微云?”他的反应很吃惊,“你回来了?”
“你怎么回来了?你回来干嘛?”他压低了声音对我道,“程碧山和宋微澜孩子都能跑了,你可别乱来!”
我顺着人潮挤进地铁,站定之后慢慢调整了呼吸,空白的意识逐渐恢复过来:是啊,我回来干嘛。
明明主动断了一切联系的人是我,明明这么多年也没能放下心结,却还是在社交网络上看到了他要结婚的消息,买了机票连夜奔来。心里的声音明明不是祝福,我为什么要回来呢。
郊外的一个教堂,隐隐传来祝福的欢呼声。我呆呆的坐在草坪上,很久才回过神。
程碧山,上个月我在布鲁塞尔的大广场,去了你曾经称赞过的那家餐厅;在科隆的河畔,我找到了你曾坐在上面写生的长椅;我在波西塔诺的山上吹着风,你说你老了就要定居在这里……
程碧山,你在社交网站上分享过的一切我都经历了一遍,就像你在陪着我,陪着我过了这些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