设想六月末的一个傍晚,十多年前一个夏日夜晚的来临。设想一所中学学堂一栋楼房的天台。天台上最宜人之处是一个隐蔽的转角。转角处依偎着一把用秃了的长扫帚和一根齐人高的竹竿,竹竿尽头不知挂着谁的帽子,象清瘦的老人眺望深遂的宇宙。就是从那天开始,老人垂下了孤独的头颅。
转角这头站着一个男孩,头发剪得很短,脚上一双人字拖,夏天的白背心外罩了件短袖黑白格衬衫。他劲头十足,像匹行将驰骋的野马。不过,因为长期不正确坐姿,肩背变成令人遗憾的微驼。他的脸有点特别,有点像张国荣,像他的一样清灵,而且染了与生俱来的感伤,可同时又有点不羁;眼睛是珍珠奶茶的黑,眼神晶亮。“哦。”他欢快地喊道,声音低沉沙哑,“马上就放暑假了。”
他这句话是冲着我说的。那时我十四岁,他十五岁。我们是同学,在一个班。我们一直是同学,从我上幼儿园起就是。和他一样与我升学的人还有几个。他们有他们的朋友,结成一个个圈子。我们呢,也结成圈子。我们是彼此最要好的朋友。他叫我小炯,这个名字是我父母取的小名。如今他们早已直呼我名,只有他,还在叫我小炯。
“我早就盼着这一天。”他说,一屁股坐到转角栏杆,眼神喜悦而果决。下课的铃声又急又脆,听得到学生喧闹,他们都在期盼回到温暖的家。“哦,小炯,别再往嘴里塞口香糖了,去找我们的钓鱼竿,帮我找顶帽子,今年夏天我们要钓到三十条草鱼。”
总是这样:悠长烦热的暑假来临,我朋友开启久压抑已久的顽性,想象力也因之欢腾,似乎是为了给即将到来的暑假致以正式的欢迎辞,他大声宣布说:“属于我们的日子到了!去找我们的钓鱼竿,帮我找顶帽子来。”就这样,竹竿尽头的帽子被取了下来。
那是一个浅顶宽檐的大草帽,周边毛毛喳喳垂下细小边须,是一个爱干净的清洁工以前用过的。于是,暑假后的第一天,我们骑上车子,戴好帽子,扛着钓鱼竿,去到一个水塘边。车子是我的,五年前爸爸买给我的生日礼物。上海牌子,如今骑起来某个零件会有节奏的呻吟,像得了痛风的老太太。不过,它一直很管用。春天我们骑着它去树林,摘些野花,捉个虫子,好送给或吓唬某个女孩;秋天我们带上野餐的行头,骑至平滑如镜的水库边;冬天它也自有用场,作为货车把妈妈厂里发的福利运到家里,作为多多的健身器械。多多是我们从路边捡回来的流浪猫,她挺过了一场大病和两次黄鼠狼的攻击,现在一路小跑跟在自行车旁。
过后我们回到了家里,开始给那五条草鱼蓄水。我们坐得屁股都疼了,只钓上五条鱼,不过这是我们的最好成绩,更何况我们还得时刻担心养鱼人的咆哮。嘣哧,嘣哧,一条条肥美的草鱼从水面上一跃而起,欢快的卟嗵声像是一首乐曲的和奏。接下来,那五条草鱼便在水桶里灵巧游动。多多过来讨吃,我朋友把对我们来说太小的鱼给她吃,可是坚持我们自己不能吃。“小炯,我们不要一下子全吃掉,要钓足三十条鱼再来吃。”院子里暗了下来。夕阳把窗玻璃变成一面镜子:我们在准备第二天的行头,而我们的影子和初升的月亮交融在一起。最后,月亮升得老高了,我们还呆在水桶边不肯离去。
我照旧留在朋友家吃晚饭,边讨论明天的事情。明天要做的事情是我最喜欢做的:做鱼食。白面、白糖、玉米渣、高梁面,哦,还有绿豆面,玉米面,哦,我们需要记在本子才记得买这么多东西。
但去买之前,还得解决钱的问题。我们俩谁都没有。除去家里的人偶尔给的一点零钱,还有就是我们自己捣鼓各种营生赚来的:卖旧货,卖草药、发宣传单、还为大姑妈照顾婴儿。有一次我们一人出一元钱买彩票,得了十元钱,并不是因为我们想撞大运,只是彩票店的老板没有零钱找。那时我们的希望集中在为一个房地产楼盘取名的三千元大奖上,我们提议叫书香门,因为我朋友害怕这样会没有竞争力,所以一番犹豫之后,才给出名字:嘉世苑。说实话,我们真正赚钱的生意是两年前的夏天在公园门口开设的钓鱼游戏。从网上买来装备后,我们一有时间就出来摆摊,那一次我们足足赚了二百元。为什么不做了呢?因为我和我的朋友一致认为,这种生意太费时间。我们更愿意做一锤子买卖。
我们把赚来的钱都花在吃喝玩乐上。有时候我们去看电影。我们都喜欢看科幻悬疑类的电影。我的朋友比较聪明,他总是能在电影开场之后三十分钟猜到结局,幸好他是个守口如瓶的人,不然我会扁他一百次都不嫌够。我们还会去二手书店淘书,一淘就是半天。如果最后找到一本又便宜又喜欢的书,接下来的一整天我们心情都是上等的。大多数时候我们一无所获,但又不愿意空手而归,就会到巷子口吃麻辣烫,以阻止灰色情绪蔓延。
鱼食里最难找的是高梁面,因为我们在南方。但我们知道养鱼人那里有。第二天,在采购完那些较平常的原料后,我们出发去养鱼人住处,那是山脚下的一座棚屋,一眼看去简陋至极,又肮脏得要命。我们偷偷在养鱼人的水塘边钓鱼,现在居然要求养鱼人给我们一些高梁面,这想法连我们自己听起来都不通情理。但朋友告诉我,非有高梁面不可,这是钓上三十条草鱼的唯一方法。我们远远地看过养鱼人,他是一个怪老头,总是阴沉着脸,仿佛上帝欠他人情。他的妻子倒和善,倦倦的脸上总伴着欣喜的表情。我们朝他的棚屋走去,脚步慢了下来。多多也黏在我们身边,不再喵喵直叫。
夏天的棚屋生机勃勃。如果不是难以言说的气味和成千上万的蚊虫,倒是个避暑好去处。我敲了敲门,多多喵了几声,我朋友喊道:“有人在吗?”
脚步声。门开了。我们的心都翻了个。那是养鱼人本人!他是个怪老头,阴沉着脸,不笑。他那恶鬼似的三角眼怒视着我们,大声发问:“你们有什么事?”
有一会儿我们吓得说不出话。然后我朋友终于出了点声,但也大不过耳语:“叔叔,我们想买点你的高梁面。”
他的三角眼更凶了。你能相信吗?养鱼人在咧嘴笑,又哈哈大笑。“你们不会拿我的高梁面去钓我的鱼吧。”
“我们是要钓鱼,但绝对不钓你家水塘的鱼。”
这让他放心了点,皱起眉头,说:“决不能去钓鱼,谁家的也不行。”不过他还是转身进了棚屋的阴影里,几秒钟以后又出现了,手中拿着半袋子高梁面。他在阳光下展示了它的成色,说:“两元。”
我们一分五分一角地数给他。突然,他把一手的硬币像摇色子那样摇得哗哗响,脸色缓和下来,说:“这样吧,”他把钱还给我们,最后建议道:“最后才放高梁面。”
“哦,”我朋友在回家的路上评价说,“真是个可爱的老头。我们不能再去他的水塘钓鱼了。”
鱼食和好了。甘美、挑逗味觉的香味钻进我们的鼻子,又随着微风飘向外面的世界。
暑假过半,我们已经钓到了三十条草鱼。水桶放不下,我们搬来了更多容器,连酒壶都被我们剪去盖子,用来装多余的鱼。接下来该干什么呢?我朋友说,我们拿去卖吧,卖来的钱作一次短途旅行。这个提议深得我心。我想,这也是和他,而不是和别人成为朋友的原因。
我们卖的钱并不多,只有一百五十元。因为我们只想尽快卖出去,有人问我们就卖。我们决定去省城。我们还没有去过省城,那是个大城市,对我们来说。我们没法带多多去,只能对它说抱歉。等我们到了省城,才知道我们也不该来。
事情是这样的。起初很顺利。我们一下客车,直奔WD广场,吃中饭。我们吃的是中餐。我想吃KFC来着,但我朋友坚持说吃西餐吃不饱,而且我们的钱要省着用。我思索片刻,同意了他的意见。和我朋友在一起,我总是听他的。这没有什么不好,我本来就懒得动脑筋。我们还喝了啤酒。老实说,我们都没喝过酒,但啤酒的气味和香槟色的外观,迷惑了我们。一开始我们相当胆怯。它的味道让我们龇牙咧嘴。但渐渐地,我们喝了五瓶,并且开始唱歌了,两个人同时唱着不同的调子。我们咯咯傻笑,就像有看不见的手在挠我们痒痒。
吃完饭,我们摇摇摆摆进了电影院。然后,难以控制地,在放映厅,睡着了。由于我们的呼噜声过于醒目,工作人员戴着白手套,摇醒我们。即使在黑暗中,我也能看到他苛责的眼神、灼人的话语。听听他在说的,那些随着愤怒的腔调滚滚而出的话:”太不象话!满嘴酒气!你们昏头了吗?把电影院当旅馆!”
弓腰,小跑,我们迅速离开电影院,把自己隐匿在熙攘的人群。我们谁都没有说话,只听到吵得要命的音乐和重重叠叠的话语。这一下,我们恢复了活力,决定去逛动物园。可是,时间来得及么。当然可以。朋友回答。他拍拍口袋,如果赶不上客车,还可以住旅馆。
我们去了动物园。天气太热。动物们要么躲在窝里不出来,要么一个个无精打彩,耷拉着眼睛。但我们还是去了每个展口。白昼拉得老长,等我们走出动物园,才发现末班车已过。朋友把钱掏出来,发现只剩回家的钱。我们要随便将就一下了。朋友说。
那是我度过的第一个不眠之夜。在那之后的许多年里,我有过许多不眠之夜,但没有哪一次如此让我记忆犹新。我们在客运站门口找到一张石椅,以便第二天一大早就可以乘车回家。夜晚,我们饿着肚子,看星星在头顶闪烁,不知谁家的孔明灯像天空之鱼一样在风中游动。凉风轻拂,我们拼命说话以此抵挡饥饿的袭击。除此之外,一切都还好。
“天,我好傻啊。”半夜,我朋友大叫起来,突然间警醒起来,就像一个主妇很迟才想起洗衣机里洗好的衣服。“你知道我找到了什么吗?”他眼含微笑,望着我,手里拿着一张二十元的钞票。我们讨论了会,决定继续装睡,省下钱来,明天吃早餐。
后来,我们终于不再一个班。这对我来说,是个迟早要接受的现实。我们看着对方慢慢长大,成熟,长出短短的胡须,硬硬的喉结,还有一窜就是十几厘米的个头。我们还会在一起钓鱼,打牌,淘书。但这个夏天的记忆,长久地占据我的内存,在某个时刻,浮出水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