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三我从重点高中转回县城老家冲刺高考，隔壁班第一名竟然是阿冰。
阿冰初中也在隔壁班，瘦瘦小小、调皮捣蛋，骑一辆破旧的女式自行车，成绩中下等。重逢有些震惊，短短两年他脱胎换骨，蹿个儿蹿到一米八，腼腆沉静，突然变成名列前茅的英俊少年。
关注他的原因很莫名，有天下晚自习跟好朋友聊到熄灯再走，路过隔壁教室看见他正点着蜡烛苦读，微弱的烛光闪烁，映照他脸庞，金黄的面目无比温柔，他全神贯注的样子不知触动了我哪根神经，令我呆呆驻足许久。
从此对他特别留意。他是住校生，有两套运动服，一套蓝白杠，一套黑白杠，来回换洗。课间他靠在走廊栏杆上听英语，运动裤太短吊在脚脖子上，有些滑稽。
我走过去，看到旧复读机的漆面磨损的厉害，他皱眉听着，嘴里念念有词。我拍怕他的肩膀，他转头看到我，脸唰的红了。
我说你争分夺秒连厕所都不去啊？
他的脸更红，说：哪里……只是没的去。
我放声大笑，他也笑，说：你的性格还是那么开朗。
我说：嗯，倒是你变了不少。
他低着头不说话。
2
我们常常在课间聊天。阿冰的父母离异，家里有年迈的奶奶和年幼的妹妹。妈妈出去打工，爸爸做木匠，一个人养活全家。周末阿冰骑着他的破车回去拿点生活费，管一周伙食，因为贫穷，买不起参考书，向其他同学借，总在晚自习结束后开夜车。
他对我说，这样效果并不好，因为别人的书都已勾好选项，他只能死记，并不能检测是否真的掌握答案。
我慷慨的说：这好办！我新买的参考书借给你呀。
“你不用吗？”他一脸惊喜，眼神期待又羞涩。
我说：我做数学你做英语，我们都用铅笔，做完换过来擦干净不就行了？
他写得一手好字，英语单词像书本上刻印的连写体，我每次擦都小心翼翼，心里有种好可惜的感觉。
换了几次书，他在英文模拟卷里夹了张纸条：我们会考上同一所大学吗？
我回：不一定会考上同一所大学，但一定会考上大学。
3
有一天中午去食堂找他，他连吃饭都在看书，饭盆里只有一份清水萝卜，油星儿都看不见。
我愣住：你就吃这个？
他嘿嘿一笑：这你就不懂了吧？吃素头脑清醒。
我看着他清瘦的脸庞，心里一阵难过，好半天说：你别那么节省嘛。
他小声说：不是节省，我一顿饭只有一块钱。
然后他从书包里掏出一本硬面抄递给我，硬面抄是作业本里比较贵的，他平时都用学校发的练习簿。
我翻开，扉页写着：“FJ同学，让我相互鼓励，一起考入理想大学。”旁边用彩笔描了边框，一颗爱心连一颗爱心。
他说：纸条容易丢，你写的那些励志的话特别好，写在本上我没事能翻翻。
所以他一页我一页，写了很久，诉说压力、困惑、以及日复一日苦读的迷茫，然后又说很多相互鼓励的话。谁也不吐露真情，本该浪漫暧昧的青春交换日记被我们活生生写成高考励志语录。
只有一次他写：这一年，你会一直陪我吗？
我写：当然会啦，我能到哪里去？
4
冬天的时候，伙食还是不好，他把破旧的棉衣穿里面，外面轮流罩蓝杠黑杠的运动服，显得没那么瘦，人也精神许多。
晚自习延堂，他常常送我回家，有车不骑，两个人并肩走，说不完的话。有一天特别冷，滴水成冰。我们俩缩着脖子往前走，他帮我推自行车，双手生满冻疮，肿得猪蹄一样。
他问：你想考哪个大学？
我逗他：当然是北大！
他有点诧异。
我笑：只是想想啦，我在奋飞中学有个特别喜欢的人，他对我说想考北大。
他说：你数学如果冲一把，有机会啊。
我说：随便啦，反正他也不喜欢我。
他咬着嘴唇沉默了一会儿，用非常小的声音说：那我喜欢你吧。
我十分爽快的说：好啊。
高三每个班都有地下情，我们俩的绯闻漫天飞。我觉得恋爱是件很酷的事，至于有多喜欢他，多年后回想，似乎谈不上。有点遗憾，初恋这么美好，却是我投入最少的一段。
5
周末，我们一起去吃粉丝煲，加变态辣，花光我们所有的钱，烤了羊肉串。肉串一抖掉一桌辣椒粉，吃到食管灼伤。我们吃得两眼喷火，涕泪齐流，面前纸巾堆得小山一样。
他边吃边跺脚：吃点辣的，今晚就没那么冷了。
我问：钱花精光不吃饭啦？
他高兴的说：明天我妈妈要回来，会给我 一些钱。
吃完变态的一顿，我们顶着寒风在青弋江大桥上散了一会儿步，胃里发烫脸上冰凉，我不停的打嗝，一秒一个，蛮过瘾的。阿冰时不时的看看我，一直在偷乐。
我打着嗝儿问：“你笑什么？”
他问：你会不会打一晚上嗝？”
我憋了一会儿没憋住，一个古怪的嗝奔出来，声音尖利。自己先笑抽了，他也大笑，为一个无关紧要的嗝，我们笑了很久，笑出了眼泪。
笑了一会儿，我发现他在哭，双手捂着脸，肩膀不停抽动。
我拽下他的胳膊，他的眼泪淌了一脸
他说：我压力太大了……真的……我爸拼了命供我，如果考不上大学，我该怎么办啊？
我拍拍他的背说：没有如果！你一定能考上！
他抹一把眼泪说：我是不可能复读的，我爸太苦了，考不上我就只能去当木匠。
那天晚上我做梦，梦见他在学校的小池塘旁边用木工刨子刨木花，运动服换成蓝色的粗布工服。他越刨越快，我半夜惊醒，不知道为什么那么难过，眼泪打湿了枕头……
6
我们那所二流高中不是重点中学，我在重高算家境差的学生，转回县里却变成家境好的学生。
有很多农村来的同学，在温饱都难以维系的条件下学习。
贫穷，如果你没有真切的体会过，无法想象它的残酷和艰辛。比如阿冰，每顿都是白菜萝卜，每天只睡三四个小时，我很心疼他，却不知道那是不是爱情。
多年以来，我始终忘不了他皱着眉头咽下饭菜的表情，以及在寒风中单薄的瑟瑟发抖的身板。
风霜刻下青春的轮廓，像一幅没有色彩的铅笔画，阿冰是其中一道金色的线，孤勇的伸向远方。
等暖和一点，我们去三小的操场上放风筝。日光和煦，天那么蓝，鸟儿成群结队的飞，我们坐在草坪上慵懒的看着彼此，感觉一切充满生机。风筝是他手工做的，用旧报纸和竹篾糊在一起，大鹏展翅的形状，虽然不丑，但是飞不上天，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风筝飞到半空又一头栽下来。
看着他手忙脚乱的样子，我差点笑抽了，说：就你这点悟性，木匠是当不成了。
他真是超级固执的人，屡败屡试，换不同的姿势奔跑，满头大汗，最后当然成功了，报纸在空中展翅，越飞越高，缩成黑黑翱翔的影子。
他喊：别看它简陋，飞上去一样漂亮！
我心里某个地方抖了一下，避开他发亮的眼睛，鼻子突然有点酸。
傍晚，坐在他的破单车后头，对着夕阳一路嘴不停，把各首流行歌曲的高潮部分串烧起来唱到走音。明明是穷小子载着土肥圆，脑中却幻想出柏原崇带着铃木保奈美的偶像剧场景。
我说某一天我们想到现在会不会觉得很美好？他问你是不是有点喜欢我了？我说哎我在跟你讨论人生哎你有没有在听？他问你是不是有点喜欢我了？
我闭嘴，欢快的车铃声响了一路，这个愁眉苦脸的少年也笑了一路。清苦的日子这么快乐，想到他的笑容，恰有微风拂面，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那么纯洁的陪伴，之后再没体会过。
7
江南十校模拟考，我们俩都掉出前三名，焦虑和失眠接踵而来，那时我的目标是考到北京，随便哪个大学都行，我心里有个人，但我不想反复提起他。
有天中午放学，他送我回家，被我妈在窗口看到。我妈的脸色很难看，吃饭的时候，她问：你们是不是在谈恋爱？
我说：没有。
我妈问：他是不是你老提的阿冰？
我嗯。
我妈说：你不想好可以，但不要害别人，高考是他唯一的机会，要是耽误了，你能对人家的整个人生负责吗？
我不说话。
我妈说：你考砸了可以复读，他怎么办？你总说他过得苦，可怜，连饭都吃不饱，但你的行为呢？你这是在害他！
我面红耳赤的说：我只是想鼓励他……而且他是个不错的男生。
我妈说：错不错等上了大学再说，宝贵的时间浪费掉就回不来了。
那天晚上我睁眼等到闹钟响，天蒙蒙亮去赶早读，他在学校门口等我，我远远望着他瘦成骨架的身形，心里突然升腾起一种奇异的感觉，有点无趣，有点烦腻，一块石头堵在胸口，喘不过气。
我们一起往教室走，意外的没有一句对话。
8
开始疏远他，躲他的人影，躲他的目光，他是非常腼腆的人，敏感自持，从来不打扰纠缠我。
只有一次下晚自习时拦住我问：是不是我哪里做得不好？
我说：没有，只是我们都要一心一意的复习。
他低下头，叹了一口气。
我说：等高考结束再说吧，考不上大学，一切都没意义。
他沉重的点点头，问：那我们一起考安大，好吗？
我说：好啊。
他说：考上大学你真的会和我在一起吗？你这么优秀的女生。
我说：我只知道一句话，莫欺少年穷，你靠什么熬下去？就靠一口气，别为任何人泄了那口气啊！
他双眼泛起泪花，然而这次没哭，笑嘻嘻的说：谢谢你。
9
十四年前的七月九号，高考结束，他推着那辆破单车在校门口的烈日下东张西望，穿了一件老头衫，领口洗的松松皱皱。
等我出来他笑着问：你不问问我考得怎么样吗？
我说：那还用问！肯定不错！
夏天，他的皮肤发黑，还微微有些红，显得更憨厚。
两个人都没话，好半天他说：我考安大没问题，你真的会报安大吗？
我点头：会……
估完分，他兴奋的跑来告诉我，他报了安大经济系。
他问：你呢？
我说：安大英语系。
其实高考志愿三栏，我都填报了北京的学校。我知道他赌不起，而我心里有另外的目标，也不值得他赌。
大一时，他从别人那要到我的通信地址，给我写信说：原来你骗我。
我回信：对不起，重要的是我们都要拥有美好的未来。
后来，他又陆续给我写了许多信，我狠下心一封也没有回……
10
2010年，我和当年他们班第二名在一个办公室工作，偶尔提到他，加了他的QQ。
他的头像是一棵树，挺拔不服输的指向蓝天。
他说：好神奇啊，这么多年依然清楚的记得这个号码，一看就知道是你。
我在办公室，眼泪“唰”一下涌出来。
他说：大学那几年也很难熬，我常常回想你鼓励我的那些话，可惜，我那么努力，你也不愿意和我在一起。
我说：对不起。你现在怎么样？
他说：我考上公务员啦，在黄山。
我说：真好。
2013，他来省城开会，我们在咖啡馆见了一面，他还是那么瘦，时光没在他身上留下什么痕迹，他的笑容像少年时一样青涩、腼腆、充满善意。白衬衫烫的一点褶子都没有，皮鞋也很亮。
他升了正科级，妻子也是公务员，孩子刚满月，语气里那份幸福和满足令人羡慕。
上菜后，他很少搛肉。
我说：看来你还是喜欢吃素啊。
他笑盈盈的说：吃素让人头脑清醒。
去年看《平凡的世界》，爱透了袁弘演的孙少平，流着泪想到他。
一瞬间，又回到十八岁那年绿草如茵的操场，少年穿小一号的运动服，奔命一样放飞手里的风筝。我坐在不远处，仰望他眉清目秀头发乌黑，阳光笼罩我们，将他的轮廓勾勒出无比温柔的金边……
对不起，骗过你
对不起，错过你，
对不起，不给你回信，
对不起，负了少年情。
辜负的是你，等的是别人，缘分猝不及防，结局山长水远，光阴在两岸，谁都没勇气渡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