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小时候的理想就是当个土地主,一天啃一只烧鸡。最好跟“混世魔王”程咬金一样,在瓦岗寨当个皇帝玩玩,那样子就可以天天过年,论秤分金银,大口吃酒肉。至于老程为什么要天天过年?我却从来没有深思过!
过年回家,我本想坐普快,虽然身处异地,但和故乡只隔了一座城市,回家不过两三个小时的车程。可是爹娘非让我坐高铁,他们说:“这玩意儿快,贵也贵不了百儿八十的”。
这让我颇为惊讶,惊讶他们的大方,想当年供我们姐弟读书的时候,爹娘可是“一毛钱恨不能掰成几瓣儿花”的主儿。
上了高铁,对面坐着一位民工兄弟,他穿着破破烂烂,双手抱着一个脏兮兮的保温杯,与干净整洁的车厢格格不入。我瞅着他,眼中满是悲悯,心中感叹着生活的艰辛和不易。
民工大哥倒不在意,颇为爽快地跟我搭讪,无非是仙居何处,芳龄几许,从事哪项工作……
“哥,现在工资好要么?”我关切地问。
他回道:“好要!俺干的可是技术活儿。临近年底,好多工地缺人手,争着抢着要人。谁给的价钱高,就给谁干。”
“这么厉害,就你一个人?”
“当然不是,我们是一个队伍,砌墙的、抹灰的、扎架子的、抡大锤的……平常都有联系,谁那边活儿好,就去找谁!”
“人家老板就这么信你?”
“那是!俺们靠本事吃饭,干的都是急活儿、快活儿,一般人可干不了!干出的活儿,保质保量,老板挑不出毛病,自然就找我们,时间一长,就有了信誉。”
我禁不住啧啧称赞,聊得多了,我发现这哥们还真是个人物。他不仅在国内打工,还长期混迹国外,什么赞比亚、赤道几内亚、埃塞俄比亚……人家都去过,英语、法语、葡萄牙语的日常交流,那都不当盘菜!
说来也怪,偌大的工地,还就是这哥们勤奋好学、精通外语,物以稀为贵,要价自然水涨船高。单凭这一项,他就比其他工人的工资高得多。
开始,我可怜人家;后来,我可怜自己。我都没敢问他工资,人家那可是按日薪结算的,至于我这个所谓的白领,唯有哭晕在厕所的份儿。
我们聊了一路,他老家在沧州,还会舞龙舞狮,在村里表演节目那也是一把好手。他不仅打好自己的工,还很关心国家大事,见解十分独到,有些看法还让我佩服得五体投地。
最后我们加了微信,这家伙名字还真是唬人——“搞活经济,特色发展”!
2
临到家,一辆满载化肥的三轮车突然从胡同里驶出来。我正纳闷,谁开车这么快啊?不曾想开车的竟然跟我打起了招呼,原来是龙哥。
龙哥人品不好,多年前就跟嫂子离了婚。嫁给龙哥前,嫂子就是个离过婚的女人,还带着一个闺女。和龙哥结婚后,嫂子肚子争气,给他生了个大胖小子。
就在别人羡慕他儿女双全、生活美满的时候,也不知道他哪根筋搭错了位置,说啥也不和嫂子一起过了。
离婚是嫂子没有办法的办法,为了自己,也为了闺女。龙哥酗酒、嘴欠,骂起人来连爹娘都不放过,更别提嫂子了,整天“破鞋破鞋”地骂;对这个闺女就更坏了,不仅张口就骂,很多时候还抬手就打。
最狠的一次,他拿起铁锨不论死活地就拍过去了,这个场景一度给我的童年留下了沉重的阴影。
起初,我爹我娘可怜这一双儿女,劝嫂子回来过一次,可是没过几天,又让龙哥打跑了。这让爹娘很没面子,一边骂着龙哥,一边觉得对不住嫂子,索性再也不管了。
从那之后,龙哥一个人带着儿子过活,没有了女人的家庭,总是那么杂乱无章,破败不堪。他每天晚上喝醉了酒,就在街头上骂,污言秽语、不堪入耳。
我爹烦了,过去训他两句,他的酒立马醒了,连连陪不是,扯个淡就回家了。之后还是不断骂街,我爹看他屡教不改,也就懒得理他。
后来村里的人们都出去打工了,龙哥眼红,也跟着走了,挣了些钱。现在五十多的人了,打工没人要,趁着前些年挣的钱,倒腾起化肥来,据我爹说,生意还不错,还盖了新房。
这世间的事情还真是“没有做不到,只有想不到”,自从干上化肥这门生意,脾气那么倔的一个人,说戒酒就戒酒了,说不骂街就不骂街了。
听说他也后悔过:“都是人前笑,谁见过我一个人夜里哭呢?”现在后悔有什么用,年纪轻轻不好好干,疼人家吃、疼人家花,不是打就是骂,要是好好的,都当老丈人了。
转念一想,浪子回头金不换,老而悔改,也是件好事。
我跟二姐在那里讨论着,还真是发展经济好啊,龙哥现在光忙着赚钱了,哪里还有心思酗酒和骂街啊,影响生意啊!
3
回到家里,我抑制不住心里的激动,大吼一声:“我回来了!”院子里的狗“旺、旺、旺旺旺……”地叫了起来,引得四邻八舍家的狗也止不住地叫唤。
我兴奋极了,爷要的就是这阵势!
爹娘早就炖好了大公鸡,那肉炖得稀烂,色香味俱全,可我只吃了几口就放下筷子了。爹娘劝我:“小鱼,再吃点啊!咋吃这么少呢?这可是咱自家养的大公鸡,跟城里的速成鸡可不一样。”
我忙回道:“爹,娘,还真不是那么回事儿,要搁以前我准能吃上大半只鸡,可是现在天天吃肉,顿顿吃肉,早就腻了。小时候吃饭,肉吃光了,落下的全是菜;现在吃饭,菜吃光了,剩下的都是肉。”
爹娘嘿嘿地笑了,不再劝我。
我端着鸡骨头跑到院子里去喂狗。这狗是个“串儿”,小笨狗,养了得有十二三年了。虽是老狗,但依旧精神矍铄、眼睛贼亮,见我端着骨头过来,身子往前一蹿一蹿,尾巴举起来不住地摇摆。
我把骨头扔给它,它闻了闻,轻轻咬了下,见上面没肉,很快弃置一旁而不顾。
我开始教育起它来:“十年之前,我喂你,你骨头末儿都不剩;十年之后,我喂你,没肉你都不吃。不吃拉倒,爷还不伺候了,瞧你这毛病!”
话虽这么说,我还是回屋偷偷地给它拿了大半个鸡脖子。之所以偷偷地拿,是怕被爹娘说成败家子儿。小时候家里穷,一个月都吃不到一只鸡,我又特别馋,鸡骨头能啃个好几遍,狗都不如我啃得干净。
哪知道,爹娘非但没拦着,还添了一块鸡背肉。
娘说:“这条狗也不容易,十好几年了,忠心耿耿地看家,该吃点好的了。”我娘说出这番话之后,我擦了擦眼睛,仔细瞅瞅,这到底是不是我亲娘?
娘之前给狗喂食的时候,都是把剩下的玉米粥随便往狗盆里一倒,再掰块馒头喂它的;看它实在不愿意吃食,顶多再往里倒点菜汤。
这个世道,狗都跟着享福了,还真有“鸡犬升天”这回事儿啊!
4
去姐姐家串门,我带着外甥和外甥闺女出去溜达。之前都是去超市买上一大堆好吃的,我们一块儿捧着、抢着,胡乱地往嘴里塞着,当真是欢天喜地、热火朝天。
现在他们都大了,再领着去超市,压根就不要东西,这让我很跌份儿。
正好旁边就是农村的大集,我就领着他们赶集去了。在集上转了三圈,这俩娃儿一个喜欢的也没有挑着。
“手抓饼吃么?”“肉夹馍吃么?”“糖葫芦吃么?”“鸡蛋糕吃么?”无论我怎样问,他俩都是摇头。
为了避免空手而归的尴尬,我领他们去了家点心店,要了个披萨,人家还是极不情愿地接过。经不住软磨硬泡,小外甥闺女才领着我进了一家文具店,挑了一个精致可爱的笔记本。我赶紧付了钱,这样显得我这个舅舅还有些用武之地。
快出集市的时候,偶然遇到卖粪筐和“娃娃蹲”(类似于现在孩子的学步车)的老手艺人,我打小喜欢老物件儿,不知不觉地就往前凑,还拍了几张照片。
“娃娃蹲”这玩意儿,我不怎么熟悉,但娘说,我就是从里面长大的。粪筐还是背过的,不过没用它捡过粪蛋,倒是拾过柴火。
老手艺人的生意很不好,但依旧很开心,年纪大了,生活好了,赶集就是图个玩儿。现在讲究“城乡环卫一体化”,街上都有专人打扫,哪里还有粪蛋和柴火,粪筐也就退出了历史舞台。“娃娃蹲”就更不用说了,现在都用学步车,那玩意儿有轮二。一两岁的小孩坐在里面,就跟哪吒三太子似的,风驰电掣,玩得那叫一个溜儿!
大外甥爱玩,正好集市上有卖仓鼠的,央求着我买一只,我也爱玩,就给他买了一只。带回家,我娘和我姐就烦了,“没见过老鼠啊,咱老家有的是啊!外甥小不懂事,你都孩子他爹了,还这么不懂事!”
我想反驳,现在的孩子太难伺候了,物质太丰裕了,造成了选择困难症!后来一想,大过年的,就别惹着她们生气了,我和外甥赶紧灰溜溜地跑回去换了几条金鱼。
不光是物质丰裕了,就连精神世界也丰裕起来。
我特别喜欢大外甥,他小的时候,我经常逗他,一本正经地说道:“你是男孩,还是女孩,你长得这么清秀,肯定是个女孩子。”
大外甥一脸憋屈,“俺是男孩”。
“我不信,你掏出来看看。”
大外甥也利索,“唰”一下裤子就脱下来了。
现在我再逗他,他居然这样回答:“我是从妈妈子宫里出来的,爸爸排出精子,妈妈排出卵子,结合成受精卵之后,我就开始发育……”
唬得我一懵一懵的,还真是后生可畏啊!细问才知道,现在孩子小学都上性教育课,我们的传统而隐讳的性观念正在悄然颠覆,变成了大众科普。
5
回到老家,最明显的感觉就是人少了,年味儿淡了。
以前到了二十初几,满大街都是孩子,都是炮仗!现在土路变成了水泥路,水泥路上又通了公交,这路却冷清了,一眼望去,空空如也。
我跟爹娘围着火炉闲聊,“爹,娘,村里的人越来越少了,得搬走了三分之二的人了吧!”
“是啊!除了年老的还在村里之外,年轻的都搬走了,不是去了镇上,就是到了城里!”
“爹,娘,跟我回城里吧!”
“不去了,家里还有十几只羊,狗啊、鸡啊,都需要照应,实在离不开!”
“去吧,过完年,再回来。”
“爹娘知道你是好心,可是我们在这里生活了一辈子,真心舍不得。再说,现在城里和村里没啥区别,家家户户都有小车开着,穿着打扮也都洋气起来,上面说以后还会通天然气,改造旱厕……”他们面有难色,却又极力宽慰我。
“可不在一块儿,总归不方便。”
“想你们的时候打个电话,聊个视频,多方便啊!”
我不好再劝,这些话我不知说过了多少遍,得到的都是同样的回答。他们是想自食其力,按他们的理儿来讲,“自己挣的钱,花着舒服。”
我又关心起爹的羊来,“爹,前一阵子,那只奶羊死后,崽子还好么?”
“没事儿了,我又给它们买了个奶妈,那只母羊带着一个崽子,正好和那两只没了娘的崽子一起养。”
爹上次跟我说起的时候,还带着浓厚的悲伤。若是我们还在上学,他肯定得心疼好长时间。可是这次不一样了,没了一只羊,立马买了两只羊,我爹现在也是大手笔了!
“娘,以前我们小的时候,同学二狗子他姑父在城里当警察,开着偏三回来,把他牛地能飞上天。上学那会儿,他姑给他一身二手的确良衬衫。他穿上之后,犹如当了土皇帝一样,耀武扬威,这才几年,你看看现在的形势。”
“二狗他姑父早就退了,现在公车管得严了,谁也不敢开着走亲戚了。你也要多注意,好好干自己的工作,不是自己的,不要拿!”
“知道了!”我重重地点了下头,又说道:“小时候,我就想当地主,吃香的喝辣的,一天一只烧鸡,现在不就实现了么?”
“以前地主家也没有咱们享福,听老一辈儿人讲,大地主汪老五舍不得吃、舍不得喝,有点钱就攒着买地。你忘了我用三轮车拉着你去地主院里逛荡,那些大屋子表面是青砖,里面可都是土坯啊!”爹兴奋地说道。
“记得记得,我还拍了照,现在村里保护得很好啊。现在村里都知道保护建筑文物了,还真是不能小瞧这些老农民啊!”
“老农民?你爹就是农民,往上数三代,都是农民,做人不能忘本。”
“好,好,好!”看爹有些恼怒,我赶紧打圆场。
“爹,娘,总感觉现在年味淡了,不如从前。”
“孩子,不是年味儿淡了,而是条件好了,现在想吃啥吃啥;种地不但不交公粮,还给钱。你不用老是挂着我们,只要你们都平平安安的,天天都是过年。”
初六返城,朋友说要给我在饭店里摆一桌,后来又打电话过来,说,鱼哥,实在不好意思,城里的大酒店都订满了。这都什么世道,拿钱都找不着饭吃!
现在我终于明白程咬金为什么想天天过年了。那是隋末唐初,战乱不断、饿殍遍地,程咬金们最大的理想无非就是过年吃点好的。为了这个理想,他们不惜每天把头别在裤腰带上,一不小心就丢了命。
而对于我们来讲,生在这个国家,这个时代,天天都是过年,何其幸运?
哪里是什么年味儿淡了,不过是日子越来越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