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不能只为自己而活,也不能只为他人而活。为自己而活者以自我为中心,为他人而活者丧失自我,皆不得活法。换个说法,人要为自己而活,也要为他人而活。如何在大群之中做一个人,这是儒家所面对和要解决的大问题,其他任何家、任何教都解决不了,或者说没有儒家高明。因为其他的家和教,要嘛出家遁世,要嘛归神归佛,虽说也是教人活法,但都是脱离人群的活法,或者说虽身处人群但心不在人群。儒学的最大功能和任务就是教人如何在大群中做一个人,一个有道德、有人格意义的人,也就是说,儒学培养的是君子。所以说,儒教不是宗教,而是一种人文教,是面对人群教人做人。既处人群之中,就得有人群之中的活法,唯学儒才能得此活法,唯学儒才能在人群中做人。而儒者教人,绝不是强意使为,不是说你一定要这样做,而是上本天道下符人心、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的活法。要说概括来讲儒家教人如何做人,从内讲就是仁,从外讲就是礼。仁礼二端,内外一贯。然欲明仁、礼二字,皆有赖于学,不学则不能明,也就不能明儒家活法。
儒学是人学,也就是做人的学问。做人的学问可大可小,小到一个人的一个动作、一个表情,大到一个国家的政策方针。而儒学正是面对人的学问,是天下中正之学,小到能使个人内心平和,大到可使国家安泰、社会和谐。儒学培养君子,人群之中贵有君子。上层有君子,政治就能正道昌明;下层有君子,社会就能安定有序。所以说,儒学正是平天下之学,唯有儒学才能真正做到平天下。
儒学如此之优,然须学而能明。学须求,不会自来。然欲学儒,则必先有觉。什么是觉?我认为这是一种内心的发动,如种子般勃然萌动,不可遏止。有了觉,才能有学,也就是说一个人没有觉的话,那是不会去学的,任你威逼利诱苦口婆心都是没有用的。所以,学是一个人的主动行为,但这个主动行为必有觉在先。人一旦觉后,那种求学的欲望是不可阻挡的,犹如种子萌动,无论如何都要破土发芽。一个人如何判断自己是否已觉?只需一问自己是否立志便可知。何为志?“志者,心之所之也。”也就是内心的方向。如果一问自己发觉内心没有方向或者茫然不知,甚至什么是内心的方向都不知道,那就说明还未觉。种子发芽一定是有方向的,那就是向上,它没发芽就不会有方向,不会向上。所以人一旦觉后,他也一定是向上的,孔子所谓“君子上达”者是也,亦《易传》所谓“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者是也。可是伊尹曾说:“使先知觉后知,使先觉觉后觉。”人很难自知自觉,贵在能有先知先觉来启发诱导。同样道理,种子发芽也需要条件,需要阳光、气温、水分等条件都具备才会发芽,否则也只有烂死土中的结果。天地间万物的道理都差不多。
觉者,醒也。故觉醒同义,觉醒为同义连用而成一词。不觉之人,恰如睡梦中人。身体可以自然从睡梦中醒来,那是生物钟在起作用,人心却不能自然醒来,需要被唤醒。似如梦方醒、恍然大悟、豁然开朗、幡然醒悟等词,都可以表达人心被唤醒后的感受,内心被打开,犹如光明照入黑暗,生命从一个状态进入另一个状态,这是人生的觉醒,其感受只有自己知道,无法言表。我昏睡三十几年,自认为今已醒来。若要问唤醒我者何人,我会不假思索地回答,那人便是“一代通儒”钱穆钱宾四先生,他用他的著作唤醒了睡梦中的我,从此脱离浑浑噩噩。在这点上,我自感是幸运的。芸芸众生,不知有多少人至死都仍在睡梦中,无法醒来,浑噩一生,糊涂一世。如今,我每日读书,孜孜以求,乐此不疲,若问我所求为何?为名乎?为利乎?炫耀乎?显摆乎?皆非也。圣人曰“古之学者为己”,不为别的,只为内心成长,期盼心的种子能勃勃不息,而成参天巨木。
人心需要成长,人心一旦觉醒也必会成长,这种力量是挡不住的,如种子破土后必定长大。这种力量从何而来?就拿植物来讲,一颗小小的种子为何能长成参天大树?那是因为种子的本身蕴含着强大的生命力,它有着强烈的生长欲望,只要外部条件一成熟,就能蓬勃生长。若问这个生的力量从何而来?此乃天所命,是天赋予了世间生物强大的生命力。天地间何以生生不息、生生不已,枯而复荣,死而复生?天地间就有那么一股生的力量,皆天之所赐。上天有好生之德,说的就是这个意思。人心也是,人心所蕴含的强大生命力又是什么呢?此便是善,此善亦是天所赋予。《中庸》曰:“天命之谓性。”此性之善是天所给,只要是人,天就会给你这个善,与生带来,不要也不行。但这个善却躲藏于人心的深处,人心若没有被启发,善便纹丝不动地呆着,人甚至感知不到它的存在,而人心一旦被启发,善念便源源不断地流出,势不可挡,义无反顾,无法停止,犹如种子可以冲破一切阻碍,勃勃不已,沛然莫之能御。可以说,人类社会的一切文明成果,都由人心的那一善念而成就,这正是那种生生不息的力量。
然而内心的成长并非一帆风顺,非但不是一帆风顺,而且要历经磨难,遭受打击,如同种子发芽后,在长成大树期间不知要经历多少风霜雨雪,内心也只有经受磨砺才能成长。树木在成长过程中需要护持,需要吸收营养,才能壮大。人心也一样,需要学,这个学就是吸收营养的过程,人心成长的过程同时是学的过程。而这个学是向人群学,向古之人群学,向今之人群学。向古之人群学就是读经阅史,向今之人群学就是交贤友、求明师。所以君子必在人群中修成,而不是像哲学家那样整天空想。通过学,人心才会变得强劲坚韧、宽广坦荡,善念才会坚定稳固。这一切都在人群中实现,脱离了人群,一切都是空的。儒学就是这样一种不脱离人群不做空想的生命之学,一门实实在在的学问,一种为人类谋福祉的大学问。
学儒,如上所论,第一步就是觉,有觉,心中就有了方向、有了志向,有了志向,那就已经走在了通往君子的大路上了。君子为己而活,故曰修身;又为人而活,故曰齐家治国平天下。而其中有一以贯之者,那便是善。《大学》言:“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明明德是为己而活;亲民是为他人而活;止于至善则是人我一体,入于化境,同归于善,定止于善。故可说,君子以天下为己任,唯君子才具如此胸怀,是天下第一品人。世间有君子则世运昌,无君子则世道败。故可说,君子为天下人而活,唯君子才能救天下、安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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