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春天

婆婆纳

当电线杆上的寒雀伶仃着脚步,翘首盼着东风捎来天空第一声春雷;当倒伏着的枯草堆里氲氤出第一丝热气,蓝色的婆婆纳探出它的脑袋,生命的春天就此降临了。

上天交给了我一个关于生的事实,我站在人生之路的起点,开始被动或者主动地触碰这个世界。

我曾经懵懂地望着聚在身边的人们,听着他们纷乱的言语;也曾经伸手抓住别人递过来的小食,品尝它们的味道;也曾经手脚并用开拓活动的空间;也曾和着大人重复的逗弄咿呀学语,模糊不清地表达我自己的喜怒哀乐。

生命的大门开启,我就此被抛到一条叫做成长的路上去,除了偶尔的驻足,再也没法回头。后来我知道,路的终点是死亡,但是它还很远,于是我就那样不急不缓地走着。

我的脚印浅浅,歪歪斜斜。春的风扑面而来,乍暖还寒,像一双孤独已久却又渴望亲近的手,牵引着我跌跌撞撞地往前走。

旷野之上,春之笔不时点染着,空气里的水汽渐渐丰润,眼前的绿意星星点点,丝丝缕缕,又层层濡染。我一边蹒跚而行,一边感受着世界渐渐丰富的变化。

有一天,我的床头多了一个蓝眼睛的洋娃娃、一只公仔猫和一套乐高积木。

有一天,我的身边聚集了一群和我一样的孩子。

有一天,我把红砖打碎,用碎砖头在门口的水泥地画上红色的灯笼,在白墙画上不像公鸡的中国地图的轮廓。

有一天,我左脚蹬踏板,右脚蹬地面,让那辆凤凰牌自行车滑行起来。

有一天,我手拿着棉花糖,背着我的布包,坐在自行车的后座上,和妈妈一起回家。

回家的那条路,不长也不短。我总是让妈妈把我放下,然后我一路玩弄着路边的花花草草,追逐着翩跹的蝴蝶,每走几步就停留许久,在妈妈的连声催促下,才依依不舍地放下手里的野花野草回家去。

春日里的樱花粉、梨花白、迎春黄、月季红和桑叶绿,勾连成我生命春天的底色。布谷声声,吹皱春水;燕尾轻剪,剪出一片风和日暖大好时光。

细嫩幼小如花叶一般的童心阿,拨开春日荡漾的碧波,我在满世界的花花草草之间,和它们一起,对着太阳绽开笑颜。

后来,上下学的路上,有时我一个人走,有时我和同学一起走。

陪伴十年的老猫猝然离开,一只没有尾巴的花猫开始伏在案头,陪我灯下读书。

欢喜冤家一样的同桌突染白血病,一年挣扎后离开人世。

我和妈妈从城西的平房搬到县城中心运河边的居民楼,一年左右后又换了一个人家租住。

老房子被拆掉,地基孤零零地空闲着,然后被种上蔬菜。

洋娃娃和公仔猫一直被放在乡下老家的床上,某年某月它们没了踪影,我也再没追问它们去了哪里。

乐高被放在父母婚床的抽屉里,我渐渐再也不打开那个抽屉。

床头柜里的照片,不时零星添上新的几张。口琴、笛子和葫芦丝一一被遗弃于此,不声不响。

那群和我一样的孩子们散落开去,朝夕相处的老师和同学们又换了新的一批。

后来我回想起生命的这段时日,它依然美好明亮,诗意的如同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这里松柏苍幽,柳暗花明,鸡犬相闻,阡陌交通。黄发垂髫,怡然自乐。我就是生命之树上其中一片怡然自乐的叶子,欣然接纳阳光交给我的金色和清风捎来的雨水。

许多其他的叶子和花朵,和我错肩而过,从此走向不同的轨道。但那时天真的我,单知道风会带来一朵花的香,却不知道春日的风雨也会摇落一些不太小心的花花叶叶。

那些屋檐下长大的燕子,朝阳中起飞,晚霞里回巢,春天里飞往北方,冬日里返回南国,永远追随温暖的它们,不会了解那些落叶在春日里的独自寒冷。这世界上,不相通的,岂止是人类的悲欢。

春天的纸鸢,乘着东风飞起了。天空飘扬的再不止是洁白的云朵,也不止是百鸟婉转的歌声。河畔杨柳的枝条渐渐抽长,绿影婆娑。连同柳絮一般连绵不绝的是梅子黄时的阵阵雨水。

我也离开了小学初中,进入高中。

又离开家乡,来到武汉。

在甜香弥漫的桂子山,我走进文学更广阔的的天地。

在阳光洒满的南湖,我第一次直视另一个人的瞳孔里自己的影像。

在一个深秋,外婆撒手人寰。

在一个盛夏,我没有回家,也没有往家打一个电话。

然后,我毕业回家,工作,工作,日复一日。

一场车祸之后,外公随外婆而去。

朋友圈里的人渐渐变多变得复杂,人们晒着工作和生活的林林总总。

生命的春天我并没有走完,却隐约明白了《逍遥游》里那句“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的含义。失去的许多许多,都是朝生夕死的菌类,在我的一不留神之间,它们就像世界的一声叹息,悄然逝去。

最开始,我还慌慌张张地伸出手,想抓住时间的尾巴,不让它溜走。后来,我学会了站在风里短暂地默想,然后继续沐浴阳光和雨水。

毕业之后不咸不淡的日子,一晃竟是第五个春秋。也曾心生欢喜,也曾安闲自适,也曾黯然神伤,也曾徘徊彳亍。

一次吃饭,表姐说我吃饭的样子完全不像小时候,连声说真不习惯。

我全然不是最初那个我了。

妈妈摇着头:她还不懂事。你说你什么时候才能懂事呢?

似乎我还是当初那个我,还是个不懂事的孩子。

我有没有懂事,我有没有成长,我不知道。日升月落,风起风停,我才看二十几年,我还要再看二十几三十几年乃至更久时间。

史铁生说,怎样活的问题,怕是要过多久想多久。

生命的春天它结束了没有,我想这一点已经不重要了。

夏天它总会到来,总有一天,槐花白会一直铺展,绵延到栀子花芬芳的田园。知了与青蛙的合唱会奏响在每一个清风明月的夜晚。

大地上麦浪翻滚,清香弥漫,连着地平线旖旎的云霞,那是我终将到达的远方和下一站启程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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