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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两年前的任何一段时间,我都会笃信自己与农活二字绝对无缘,对于我这个城里出生成长的、从未曾踏离水泥路半步的我来说,“农活”这两个字是极为抽象的,除了只言片语的诗句,我是无法把面前的美味和农民们的辛劳联系在一起的,说是看到碗里香喷喷的大米饭就可以想到一滴滴汗珠子的人绝对是虚伪加矫情的,相反,城里人还会羡慕他们那种拥有大把空暇时间且不受管束的自在生活。
不多年,同学和同事纷纷结束了单身状态,扎堆步入了晒媳妇晒老公晒娃娃的婚后生活强迫症状态,这些都成了今天已婚的标志,没什么奇怪的,现代人对其已形成了一种免疫性的麻木了。男人结婚不晒媳妇,不是媳妇太丑就是太漂亮了怕被第三者抢走;女人婚后不晒老公,那恐怕不是老公太平庸没啥可晒就是太过高富帅担心树大招风,当然太丑也说不准,在这个刷脸的社会,有才华但长得丑很难说是一种优势,人家第一眼看到的是你的脸又不是才华!中国能有几个像马云那么想得开的风云人物呢?不晒娃娃的就暂且不表了,因为我也没晒娃娃。尽管上述诸多皆有个人小结,可当我第一次看到有媳妇在网上为老公帮娘家做农活点赞时,还是有种发现新生事物的激动和困惑,没听说过男人婚后还需附带这个技能啊?
结果在困惑了几年后,我的答案也就来了。这篇谝闲传似的小文就是媳妇留的作业,在拖延了数周后想想也该交稿了,不然恐有负爱妻厚望。
对麦子的初印象还是学生时代一本课辅上面的插画,画面里满满的金色,三个农民在弯腰拾麦穗,那时只觉得这定格的景物很美,几年后我才切身体会到那种反复弯腰起身带来的痛苦。
初次接触到麦粒的温热和沉重是在距离端午不到一周的芒种时节。那天我随着媳妇一家人履行女婿下地的义务,车子一路飞驰,两旁广阔无边的金色麦田令我激动不已,一下车我便兴冲冲地奔进麦地,身边几位过往的农民伯伯都两眼茫然地望向我这个没见过世面的生蛋蛋,好在只有那么几秒钟,随后就匆匆离去消失在近旁的某些个果园里了,这里的果园和麦田一样繁茂。
这天差不多是入夏来最热的一天,太阳像大号白炽灯一样炙烤着天地万物。金色的麦浪裹挟着一袭壮阔的美展现在我眼中,尚未熟透的青绿色麦穗点缀其间,还有些被这大号白炽灯烤过了的麦子通体显出一种不太惹人喜爱的焦黑色,让人想起了夏日里烧烤摊上那些烤糊的串串。在尚未进入劳作阶段时,每颗麦穗都像艺术品般吸引我,像梦境里的画卷突然鲜活起来,让我感到触动,此刻我是画外的人,更是画中的景。
虽然只有约四亩地,单单依赖人力劳作也是吃不消的,我才尝试着割了几小把麦子老腰就开始嘎吱作响了,我们也不是来收麦的,身后的收割机已经开始不耐烦地突突轰鸣起来。收割机是农忙时非常吃香的大家伙,看着它十分钟就干完了我们几个大半天才能做完的活儿计,你就能理解机械在农民心中的地位了。
家里还是很照顾我这个未经农活洗礼过的女婿的,我的任务就是晾晒麦子,让麦粒在烈日的催促下尽情释放出大地的潮气,让它们行将败腐的身躯重新焕发活力,阳光让脱离了母体的人类繁衍生息,也让脱离了大地的麦粒可以经久长存,直至它们重回大地或是粉身碎骨地从磨盘转移到餐桌上。
来到晒麦场,褪去外壳的麦粒已提前铺置在帆布上,一簇簇轻飘飘的麦穗此时汇积成了一座高过半人的小丘,这座麦丘代表了娘家人大半年的辛劳耕作,劳作越辛苦,麦丘越沉重。把这堆沉重的麦丘平撒在帆布也不是件容易的活儿,我手握推把第一铲下去扎得太深,双臂较力,推把竟纹丝未动,我不觉泄气。对于陌生的体力劳动,我向来是探知了其中的窍门才会打定主意进行二次尝试,偶尔知难而退也是聪明之举。在把推把交还给它原本的主人后,那木头铲子一样的东西像是沾染了灵气,开始在主人的拳掌间翻飞自如,竭力表现着自己的价值,似在向主人讨好,又像在朝我吐舌头气着我这个门外汉的不自量力。农忙时节分分秒秒都是金钱,自然不会游我重新证明的机会了。无聊的我在村巷口来回转悠,待到再转回来,抬起头,原来那座麦丘已经被推成了齐整的平原,只见麦粒颗颗匀整地安躺在几块大帆布上,晒耙正在这齐整的平原上反复梳理着,留下了田垄状的纹理。果然,这里的一切是没有哪一样能挣脱开这片大地的!
天边的一卷积雨云不合时宜地从天际压降而至,气压霎时变得极低,甚至连呼吸都开始费力起来,刚才那些诗情画意的感慨也可笑起来。麦子毕竟是农民的生计所在,食量米面可不是艺术家眼中用之即弃的灵感。就像由静转动的连环画,看到大片大片黑压压的云,男女老幼立马行动起来,这是一场和时间的赛跑,是一场抢夺粮食的战斗,战斗的场面热烈又不失条理,几个男人把麦子尽量向中央收拢,平原于是重新成了小丘,我和一个娃娃寻来几张巨大的帆布覆到丘上,女人们四散开来搜寻砖头瓦砾,这在乡间不是什么稀罕物,只不过大多是些棱角残缺的废砖旧瓦,但不影响使用,总之凡是有些重量可镇得住风雨的物件最后都派上了用场,我还找到一截长满了蘑菇的老槐木,现在想想上面那些花白的蘑菇我还是浑身不舒服。老天爷也真是懂得看时辰,在那截满载着生命活力的朽木压住最后一方布角时,数不清的大雨点就噼里啪啦倾斜下来。抬头望天,头顶乌云聚集,不远处却还是艳阳高悬,好一朵积雨云啊,好一阵阴阳雨。
好在这种雨不会持续太久,常常是不多时便云开雾散雨过天晴,不怎么会影响农忙时的活计。这雨像是偶遇的老友,匆匆相视,招呼打过后又匆匆分离各奔东西,似默契使然。此番也如此,在热热闹闹地敲打了十几分钟的瓦砾帆布后天空就迅速放晴了,重出的太阳仿佛一柄硕大的烙铁,只几下就熨干了大地的湿气。一行人开始小心地撤掉覆在麦堆上的帆布,把积水撇到路的两侧,麦丘重新被拾掇成了平原——这么折腾一番后我已是酸疼泛滥,之前金灿灿的小麦现在看起来显得是那么沉重。
重现天际的艳阳有如上天的恩赐,原本刚刚脱离大地的麦粒虽然包裹在闷不透风的帆布里,却依然抵挡不住四周润湿的雨气带来的诱惑,它们是大地的生灵,有着矛盾的灵魂,它们渴望阳光的沐浴,也同样享受雨露的滋补,这两者都是它们的生存之本,也是我们人类的命脉所在,从这个角度来看,我们和麦子们的需求并无二致。可在这个节骨眼上,我们当然不可以放任这些生灵就地生根发芽:大家轮流劳作,每过一刻钟就要操着晒耙从南到北翻晒一遍麦子,手插进麦堆感受湿度,皱着眉头吐出咀嚼过的麦子,一遍又一遍,就这样一直挨到了红日将西。期间还发现一件趣事:有一队个头很小的黑蚁从眼前这座突兀的粮山脚下经过,竟一个个无动于衷地扬长而去,丝毫没有雁过拔毛的犹豫,看来麦草的香气对于乡下的虫蚁大军早已失去了诱惑力,麦草在收获季节里成为了田间小巷再寻常不过的事物,我甚至想象着在城里深居华所的虫蚁们为了一块寻之不易的面包屑厮打得不可开交时,这里的同胞们正为自家的粮仓不够大而发愁。
反复的弯腰翻麦动作让我最初的体验乡村生活的美好期盼变得不再美丽和切合实际了,只有地道的且肯踏实耕种劳作的人们才有资格参透其中的奥义,我这种把劳作空想为艺术的能体会到的恐怕只有背膀和腰间的酸楚了。都说隔行如隔山,农村与城市间这种地理上的分割也像是一座巨大的山岭:山的一头渴求着多元与繁华,另一头却向往着简单和宁静。
今天我们的任务眼见是无法完成了,西斜的太阳明显失去了正午时的威力,半湿不干的麦粒借机锁住了最后一丝氤氲,东南方向又出现一片乌鸦般黑的积雨云正朝我们飘过来,其气势远在之前那小朵积雨云之上。麦粒平原又被堆成了小丘,浸水的木棒、受潮的砖头、还有尚未完全烘干的厚重的帆布重新把麦丘压得严严实实了。
我们的车才驶离乡野土路不久,天边的雨水就开始倾泻而下了,车窗外模糊了的黄色和绿色倏倏退去,两道深深的辄印消失在身后的世界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