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前后, 严寒远遁,厚厚的积雪开始融化,一场不紧不慢的小雨过后,漫山遍野便有了春天的味道。春雨沙沙,那雨珠细如牛毛,一滴、两滴、三滴,与雪水融合,最后汇成一泓温情的春水,涌向了经受一冬历练的汤旺河。
河面那层厚厚的坚冰再也消受不住这春水的撩拨,它们不再安分,开始春心萌动。
或在某个深夜或某个晨曦,从远处传来“咔嘣”一声炸响,这响声从河道的上游传来又波及到下游很远的地方,河面上已被炸酥的冰块开始断裂,少顷,整个河套响成一片,冰块相互推搡,簇拥成一团。“喀嚓”“喀嚓”的聒噪声充斥着河道的每一个角落,沉睡一冬的汤旺河苏醒了。
这就是汤旺河一年一度的跑冰排。
汤旺河是我们的家乡河,它发源于小兴安岭北麓,流经我们镇子时,水面宽度已超过一百米,水深将近两米。每年的十一月份,河面开始结冰,这时的天气还不算太冷,不冻胳膊不冻腿儿,左邻右舍的孩子们便趋之若鹜,带上小爬犁,冰划子在冰面上玩得如火如荼。
但有一样,这时的冰层贼拉薄,走在上面“嘎吱吱”直响,所以家家的大人对孩子都严加看管,一旦发现就是一顿胖揍,即便这样,冰面上的孩子也不见少,他们心里清楚,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儿,天气越来越冷,上趟茅房都冻得鼻涕拉瞎,更别说到大河去嘚瑟了。
到了冬至前后,冰层已达一米多厚,由于河道空旷,加之西北风的蛮横,河面的积雪大多被风刮走,冰面裸露,溜光锃亮。
虽然冰层很厚,但冰体透明,稍一低头,就能看到小鱼儿在冰层底下成群游动。站在冰面上,就像站在景区的玻璃栈道上,顿时感觉两腿发软,有种悬空之感,挪步都胆儿突地,生怕不小心掉进河里丢了小命儿。
这个时候,也正是工人们“采冰”的最好时机,河面上油锯隆隆,卡车穿梭,工人们把方方正正的透明冰块儿从水里捞出,再运到镇子,经过雕刻,用不了多些日子,广场、路边到处都是五彩的冰灯,整个镇子成了名副其实的冰雪大世界。
山里人常说:“沿流水勾起老冰排”。气温变暖,沿流水开始在河面漫漶,那被勾起的老冰排拥塞着整个河道,后排推着前排,它们摩挲着,拥挤着,纠缠着,开始时移动得很慢,但在水流的冲击下一会儿便速度加快,它们大小不一,形状各异,有的形如怪兽,凶猛彪悍;有的形如玉雕,色彩耀人。
冰排在春水的带动下,时而拥抱相吻,缱绻绵绵;时而握手道别,飘向远方。它们没有离别的伤恸,它们深知自己是河水的化身,是河水的异形体,它们毫无遗憾地,慢慢地又融回到这一泓春水之中,去滋润这周围的群山。
我实在无法想象,在这迤逦的小兴安岭怀抱中,如果失去了汤旺河水的滋养,山是否还是那么秀美,岭是否还是那么迷人。
远处有一座河心岛,那里是我们夏季常去钓鱼的好地方。到了夏季,那里“沙鸥翔集,锦鳞游泳”,每次去下网,都会收获满满。可眼下却是另一番景象,岛的迎水一端冰排突兀堆积,不时还有大块的冰排在水流的冲击下向小岛的沙滩直奔而去,瞬间就可听到轰轰的冰块撞击声,一些小块冰排被这无情的撞击而成了齑粉。
此时的冰排已失去了温顺的一面,在这里找不到温情,找不到调合,只有撞击,确切地说,是无情的撞击。
撞击是为了炸裂,炸裂是为了升华,这撞击,这炸裂形成一种庞大的气势张氲开去。能欣赏到这种气势,委实是一种幸事,长驻心头。
金风未动蝉先觉,蛰伏在冰下一冬的鱼儿,在冰排的撞击中早已听到春天的脚步,它们不被险恶所囿,摆脱桎梏,在撞击声中拼搏,充当了一个时代的弄潮儿。
“开河的鱼,下蛋的鸡”,都属于东北民间四大香之列,为啥开河的鱼特别香呢?我没有探究过,但打开河鱼的人我是没少见,而且,我也是热衷于打开河鱼那伙的。
每年春天跑冰排,河边的大块儿冰排上都会有人下网捕鱼,冰排相互撞击,鱼儿也在水中快速游动,这时鱼的上网率很高,在冰排上等上半个钟头开始起网,鱼网上的河鱼提溜蒜挂,鳞光闪闪,这时的打鱼人便眉开眼笑,有幸运者挂上一条二斤以上的细鳞鱼,恨不能美出鼻涕泡来,脚一哆嗦险些从冰排上骨碌到河里去。
在冰排上打渔看似容易,其实也是一件很遭罪的事,春寒料峭,河水拔凉,下一会儿渔网双手就被冻得失去血色,像猫咬一样疼痛,打渔人倒是有办法,他们放下渔网,不管不顾地把手插进裤裆里,等手捂热乎了再继续下网。
老话常说:宁走秋冰一寸,不走春冰二尺。到了春分以后,冰层看似很厚,但都是顺茬,人走上面很容易掉入河中,更不用说在冰排上下渔网了。
所以这时来河边下网的大多都是两个人,一人在岸上扯住绳子,另一头系在下网人的腰间。下网人站在冰排上,有绳子的牵引,冰排不至于移动,一旦冰排碎裂,下网人掉进河里,岸上的人拉动绳子,下网人也不至于丧命。
命是保住了,可下网人却被冰水拔得瑟瑟发抖,不停地在岸上跑动,跑了一会儿,身体有了热量,赶紧收拾东西,打道回府。回到家里躺在炕头捂了一宿,第二天早上撒出的尿还是凉的,冰排上不见了他的身影。
冰排还在河道里张扬着,肆意地僭越着,它们成群结队,一路欢歌,一路前行,向世人昭示着一种彰显的浩荡。
再过了三五天,河面的冰排越来越稀,块儿也越来越小,直至恢复了平静。
经受冰排的撞击后,河水深邃了许多,同时也丰腴了许多。远处河面偶尔又飘来一块孤伶伶的冰块儿,它形单影只,无精打采地寻觅着,但再也无法找到自己的伙伴,它是一个落伍者,伙伴们早已先它之前,融入这一因清澈的河水之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