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张的一周生活简记

老张又在发呆了。

(1)

老张今年45岁,个性谨慎,时至今日在仕途上终于走了下坡路,前两年起就基本无事可做,每天就是按时打卡,按时吃饭,按时下班。

今天是周一,新的循环的开始。

“还有15年就能退休了,快点吧!”自从坐上冷板凳后老张就一直这样盼着。

吕井骅走进办公室看到正发呆的老张,打趣道:“哟,张哥,又发呆了,今天想什么呢?张哥,张哥!”

老张今天的神魂跑得有些远,既没看到井骅进来也没听到他的打趣,还是那连续的呼喊才终于让他灵魂归壳。

“想什么呢今天?开车跑这么远,我要不叫你得出车祸了吧,嘿嘿嘿嘿。”井骅一边关心老张的思想安全一边卖宝。

“嗯……唉……”老张有些不知该从何说起,但又很想说,实在很少有人关心他的内心,很少有人愿意听他说心里的话。他快速在脑子里缕出头绪来做表达,免得错过这个被人关心的机会:“唉!还不是我儿子的事,心里着急得很啊……”

“哦,怪不得,你儿子今年十几了?”

“19,什么事都不做,天天窝在家里,这样不接触社会怎么办。又说不得,认为我们是嫌他在家吃白食,就要气好几天,去年10月份的时候他说过完年就去广东打工,不在家里碍我们的眼,有一次他妈实在看不下去了唠叨两句,他气得跳起来,说我们嫌弃他,家里容不得他,连两三个月的时间都等不了就要赶他走,边说就边哭……看着又心疼。可现在过年完都快半年了,他屁都不放一个,谁也不敢说他。”

“是这样的,十几岁都还没过叛逆期,对待这个阶段的孩子得先理解他,先和他交朋友,然后再引导和鼓励他,来硬的是行不通的,我家那两个也是,特别是男的那个,我一开始都是投其所好的,天天热脸贴冷屁股的给他当哥们,好不容易才在他那里有点江湖地位,现在说话他才听的。”

“那是你儿子跟你交流啊,我家那个给都不给机会,天天关在自己的房间打拳玩电脑!”他不敢说儿子在网上乱交友,成天宣扬世界末日和人生没有意义的荒谬言论,怕被人笑话。

井骅还是很诚恳地帮他想办法:“这个时候的男生可能跟妈的关系要好一点,你让你老婆多关心他,慢慢引导他,其实他自己应该也很着急的,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办而已。”

“他是着急的啊,经常我们都睡了还听到他在客厅走来走去的声音,常常走到天快亮了才回房间去睡,但是我又没有办法,只能干着急!他妈嘛,唉!他们两个天天都在家里嘛,就是一个在客厅看电视,一个在房间玩电脑。”

“你老婆还是全职家庭主妇啊?那你负担重嘛,不过这样应该有很多时间管他啊”。

“唉,怎么能负担不重!但也没办法。我之前跟她说,儿子成这样我们是有主要责任的,我也不要求她挣多少钱,就我的这点工资,虽然不多但一家人温饱还是不成问题的,但是我们得给儿子做表率啊,我们自己都这个嫌累,那个嫌钱少,这个嫌丢人,那个嫌不好看——我都没敢说你本事就那点的话——你自己都这个样子,去说谁谁听你的?她就是听不进去,唉!”

“哦,那张哥你脾气好嘛,”井骅大概知道了症结所在,一个好吃懒做的母亲,能教出多勤快的儿子?一个只会唉声叹气的父亲,又能让儿子有多大勇气呢?老张的问题,就在于只看到了老婆和儿子身上的问题,没看到他自身。

井骅找了个借口出去办事,涉及别人的家事,还是知而不言,引以为戒就好。

快下班的时候老张电话响了,大哥告诉他老母亲这两天病了,想让他带她到县城来看看,可以住他这里。刚挂掉电话大姐也打过来说这个事,她以其对老母亲透彻的了解说:“妈她不去的,住在你们那里她不习惯,你带她先到镇上好一点的医院看看,让医生说转去县医院看她去不去……嗯,你明天请假先去看看,叫上盛蕉。”

(2)

周二一大早,老张先到单位填了休假单就开车带着一家大小回老家,盛蕉在十字路口等他们。打完招呼盛蕉就问外婆的病情,几句话后就无话可说了,表弟除了叫一声姐之外始终一言不发。只有陈秀芬一直前倾着身体跟老张讲话,从老人家的身体聊到车子聊到道两边的路灯。狭小的车厢里一直是他们营造的热闹气氛。

盛蕉喜欢和这家人相处,特别喜欢看老张和陈秀芬的相处模式,她把这当做一种爱的学习,在她眼里老张和陈秀芬是很相爱的。

因为同在县城,单位不管饭的周末,只要不回家盛蕉就去老张家蹭饭。

陈秀芬的厨艺不错,饭菜做得很合口味,最让盛蕉享受的是可以学习他们的恩爱:陈秀芬帮老张盛饭,一会这个菜一会那个菜的夹给老张,其实都是些日常菜而已,却每次吃得好像难得吃到一样;没事的时候两个人就挤在沙发上一个看一个手机斗地主,亲昵得好像周围都没有人;吃完饭还有每天必修的晚间散步——盛蕉其实很想跟着,但他们连儿子都不带去,她去的话太不会看眼色了,只好作罢。

有一次盛蕉傍晚出门刚好远远看到老张和陈秀芬散步,两个人就干干的并排走着,盛蕉有些惊讶,想到自己唯一的一次恋爱经历,那时候恨不得两个人能粘成一个人,走哪都十指紧扣,跟眼前的恩爱夫妻简直大相径庭。

但盛蕉又想,可能就是因为她对爱的理解太过片面和浪漫了,所以才会那么转瞬即逝。

爱情可能应该是老张和陈秀芬那样的。

大概一小时左右的时间他们就到了,传统的农家院落里显得冷落,只偶尔响起抗日神剧的炮火声。

他们跨进院子,盛蕉一边喊着外婆,一边朝古老龟裂的木屋走去,老母亲坐在老藤椅上睡眼朦胧,老父坐在一旁的矮凳上认真地看电视。老瓦房里很凉爽,瞬间就把一路的炎热消下去了。

老人家年纪大了,感冒一次也像伤筋动骨一样。但果然被大姐说对了,老母亲怎么都不同意跟着去县城住,费了好大劲才同意上镇医院,盛蕉跟老张夫妇一起陪老人去。

外婆抓住了说教盛蕉的机会,叨叨个没完:“怎么不考公务员呢!像你舅这样多好,考上了就在家附近上班,工资也好,又稳定,还能经常回去看你妈,你妈也老了,都跟我们一样,看一天少一天的,”说着有浑浊的眼泪流下来,又接着说:“上次错过了就错过了,还有事业单位可以考,啊,一定要考,少让你妈操点心,看着你妈苦我心里也苦。好好考个单位,在单位找个合适的人把家安了,了你妈一桩心事,你都30了,在我们那个时候都给人家笑话。就像你舅这样在县城好,不远不近的……”

盛蕉皱着眉使劲耐着性子听,只是连声“嗯嗯”,老张看出了盛蕉的烦躁,打岔说让老母亲不要说太多话,好好休息会,在医院做检查很费神。老人终于再唠叨了两句就睡去了。

盛蕉问老张进事业单位真的好吗,她的志向实在不在那里。

老张沉吟了半晌说:“从稳定上说倒是可以考的,至于其他嘛,就看个人怎么想了。”

说了等于没说!他对自己的回答也不满意,但他现在已经不能确定好不好了,自己都是天天就等着退休的人。一想到还有15年的枯燥岁月要熬,他也心里犯苦——要在那个狭小的办公室发呆踱步15年!他忍不住打了个冷战。

他又想到儿子,那时候还小,他期望陈秀芬也出去工作有点事做,给儿子做个有说服力的榜样,几次争吵后就彻底放弃了这个妄想,倒常常想,如果当初真把婚离了不知道现在什么样?当初也是所有人都劝他不要离,保全一个完整的家,给孩子一个在身边的妈。

后来他想,那就身体力行吧,自己搞点生意来做,让他们以帮忙的形式动起来,儿子就能在实际操作中接触社会了。不然又不想读书又不想做事怎么行?

他把对儿子担忧和打算跟陈秀芬说了,陈秀芬不同意也不反对,老张就当是默认了,租了个门店卖起烟酒零食。

一次,老张让儿子去某地送个货单,陈秀芬就在旁边冷言冷语的说:“我给你当长工免费看店嘛就算了,儿子你也要白使唤?他要是去给别人干人家还得给他付工资吧!”儿子一听这话就不干了。老张气得牙痒痒,抓起货单自己开车去送。他越想越觉得没意思,不久就关门了。短短三个月时间,老张整个人气得都瘦了一圈!

老张感慨啊,天下不是没有赚钱的买卖,是你有没有可以和你赚钱的优质合伙人,经营家庭也是这么个理!

在医院给老母亲整体检查完还是感冒,人老了恢复得慢。

老张舒了一口气。

(3)

周三,8:00。

老张拿梳子沾了点水梳顺不老实的几揪头发,镜子里西装笔挺的他看起来精神很多。

昨晚井骅通知老张:周三上午九点在一号会议室参加省厅视频会议,要求正装出席。

老张发现镜子里的人眉头上有了明显的“川”字纹,抬起手在额头上抚了抚,做了几个深呼吸,又对着镜子挤了挤笑脸,出门去了。

下午的时候盛蕉打来电话,她租住的地方隔壁正在翻修,每天搞到很晚,盛蕉想借住他家客房几天。他满口答应下来,打电话让陈秀芬收拾一下客房。

刚挂完电话井骅从门外进来,告诉老张明天去李局长家喝喜酒的安排,大家约好下班后直接过去。

他心里突然不是滋味起来。

(4)

周四,老张一天的目标成了等待晚上的喜宴,从昨天得到消息到现在,他心里就一直别扭,人家李局长的大儿子和女友准备出国游学,他坚决要求儿子先把婚礼办了再出去,否则不出钱支持。

人比人,气死人,真的一点都不假!老张心想,别人是怎么养孩子的呢?人家的儿子怎么又能好好读书又能外出闯荡,咋到自己就这么失败?

当晚老张喝醉了。他实在太想醉,谁来拉他喝酒他都喝,等到被人送回家时几乎不省人事。

陈秀芬一边帮他脱鞋一边唠叨,盛蕉拧了把热毛巾递过去,陈秀芬有些不好意思的让盛蕉回房去睡。

大概是感觉到了在家的原因,老张突然放开了嗓子呕吐,嘴里含含混混的说着话,眼泪鼻涕糊的满脸都是,陈秀芬有条不紊地打理着一切,像对待孩子一样给他抹后背,擦脸,老张感到一阵幸福,一种被照顾被体谅的安全感赶走了平日的孤独和压力。

他拉住秀芬的手想说感谢,却又想起儿子,不禁悲从中来,大声喊着儿子的名字。陈秀芬止住他大半夜的胡闹,老张真的是醉了,连儿子去外婆家还没回来都不记得。他只是抓着陈秀芬痛哭。

一遍一遍唠叨:“将来我们养不动他了怎么办?谁会嫁给这样的废人?秀芬,我们怎么这么失败!”

然后不停呜咽。

陈秀芬被老张的话说得满心难过,愣愣的出了会神,自说自话似的:“老张,我们以后再省一点,多存点钱,咱儿子长得也还可以,还是会有小姑娘喜欢的,只要有,到时候先让他把婚结了,如果真过不下去,也先让她把孩子生了再离婚,儿子是咱们的失败品,到孙子咱们就好好把他培养好,等他长大了,就可以养他爸了。”陈秀芬说着说着也低声哭起来。

盛蕉躺在隔壁的床上忐忑不安,她想假装睡着,假装什么都没有听到,这一切让她感到尴尬。她一直认为只有父母不相爱的家庭才是不幸的,像舅舅舅妈这样因为爱而组成的家庭一定很幸福,也曾羡慕在爱的熏陶下长大的表弟,一度认为表弟会成为一个像舅舅一样有责任心,又疼爱老婆的好男人。

现在她却被陈秀芬的话吓到了,满脑子播放着古代封建家族利用女人生孙子养老子的可怕故事。

看来很多事并不是表面看起来那样。看来婚姻里只有爱情也是不够的。

老张头疼得厉害,周五只好又休了假。

(5)

周末,几家人都聚在农村老家看望老母亲,十多个人聚在小小的院子里显得非常热闹,老张的心里终于照进了点阳光。为了不破坏氛围,他低头在沉迷于手机游戏的儿子嘱咐:必须跟大家一起吃饭,不准跑!想想还是不放心,决定找陈秀芬来监督着儿子。

这时的正陈秀芬搅和一堆女人里关心着盛蕉的终身幸福,从公务员到事业单位到恋爱结婚生子,都说了个遍,盛蕉烦不胜烦却又无法逃脱。

老张有些可怜侄女,这个倔强的姑娘愣是把自己拖到了30岁。一想又觉得也不一定可怜,大多像他这样早早组建家庭的也没见得多好,起码盛蕉是个有主见的女孩。

他莫名想起考试,想到“到点交卷”的规则。

在学校通常存在三种人,第一种是学霸,他们是能妥妥的交满意的答卷的人,高分答卷不在话下。

第二种是普通的大多数,这类人往往除了自己答题外还会使用点“外援”,以便交卷时不留空白。

第三种是学渣,他们常常是一遇到考试就事先做好各种准备,还要联络好各方“高手”,以便交卷时不要太难看。即使抄不到正确答案,胡编乱造也得填满。

对!就是这个,老张好像明白自己为什么莫名想起这事。

人这一辈子就像一场考试,每个阶段都是一场小考,都是到点就交,所以,即使胡编乱造也得填满!这是那时大家的基本共识。

错的总比空的好!这是“基本共识”里的一部分,“错”,说明你做错了,可人又不是神,谁还不会错呢?但“空着”就是脑袋有问题了,不会做你不会抄吗?再不济你还不会编吗?空着?多耻辱!

你看人家都谈恋爱了,你呢?空白!

人家都结婚了,你呢?还是空白!

后来人家生儿育女了,你呢?就该摸着大脑想想,是不是真的有毛病了。

总之,这份答卷人人都交了,你却还坐在那里,就是有问题的,而且,再看看周围急着给你地答案的人,都把好心人急坏好吗!

错的总比空着好?老张打了个激灵,远远喊了一声盛蕉,决定把看着儿子的任务交给她。

盛蕉跑出来,如释重负。女人们一齐抱怨他不长眼色,老张尴尬道歉。

这一天在老家直玩到了晚间才回城,洗完澡躺在床上,老张舒舒服服地长吐一口气,又熬过了一周,15年又少了一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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