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腊月二十八放假开始,8天的时间内,天天都陪在母亲身边。
不是不爱热闹了,不是不想去看望一些亲友,只是因为一个字:怕。
我怕,怕这是我还有妈的最后一个春节,怕这是最后的陪伴。
过了年,加一岁。按照虚岁的算法,母亲已是91岁了。去年8月份,天气太热,可能是中暑,母亲躺倒在床,一个多月的时间,一直处于半昏迷状态。医生说是热射病,也不让我们送医院,理由是“你们送来了,我们怎么治!”
在家打了9组吊针,医生不再开药,说是心肺衰竭,让我们该准备就准备。姐姐们不甘心,又去求神问风水,结果也是这么个结果。
母亲又一次深度昏迷,血压降到了45,我忍不住悲声大放,大姐过来抱住我劝我说“让妈好好走”,我转过身凶她:你说的什么话,妈陪你到70岁,也要陪我到70岁才行!
在我的哭喊中,母亲慢慢醒了过来,努力伸出手,替我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又努力地说:你这是干啥呢!是啊,我这是干啥呢,平时我也告诉自己,母亲已是高寿,能不病不痛地走了,我有什么不能接受的呢?可是,当我接近这一刻时,却又万分的舍不得。
有次她醒来,拉过我的手,吃力地说:我要走了,有几句话,你一定要听我的,你们就这几个姊妹,一定要团结好,不要闹得又是仇又是怨的,一定,一定。说这些话,母亲喘着气,要分好几段,甚至说一两个字就得停顿一下。我尽力忍住眼泪,忍住嗓子里一声接一声往上涌悲声,尽可能平静地对她说:我们一直好着呢,你好好休息,现在还不到说这个话的时候。
在姐姐们的精心照料下,母亲在国庆期间又能起床又能下地活动了。只是,精神头已经大不如从前,特别是说起话,再没有以前那么清晰明白了,一句话,要喘几口气,而且含糊不清。姑娘放假半月,急匆匆从国外回来看奶奶,祖孙相拥而泣,奶奶一张口问话,姑娘大恸,转回头哽咽着问我:我奶奶怎么变成这样了!
以前以为,人是一天一天变老的,但从母亲的身上看到,人老,人衰,特别是身体和精力上的衰老,其实就那么几年、几天,甚至是那么一刹那。
入冬之后,母亲又一次发生水肿。起初只是在眼睑上,肿得像明汪汪的一包水,后来脚上和手上也有一些。请了医生,医生说是心衰引起的,人老了,就这样,没有什么好的方法医治。
母亲靠左侧着睡,我们怕她垫着不舒服,让她换个方向睡,她总是不听,费力地说:我怎么舒服怎么睡。除了吃饭、上卫生间,母亲基本不再下地,说话也越来越吃力。
很多朋友说,老人们都会节气上走,母亲可能很难熬过冬至。我心里有些相信,于是就特别害怕冬至的到来,害怕这个最寒冷的节气真的会带走母亲。而母亲自己,也总是说,让我走吧!每当来人,总要问:你看我缓不缓?
更多时候,母亲会生急发燥,对我们说:我希希(兰州话,很难再坚持、快到极致的意思)地活不动了,你们给我点药,让我走吧。听到这话,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只会跟妈说:再不要胡说!眼泪同样在眼眶里打着转,三姐嘴角挤出笑,对妈说:这世界上有治病的药呢,还没毒妈的药。
母亲以前生病住院从不这么说,反倒总是说:我这么好的娃们,我怎么舍得。现在总这么说,我们也总是这么应对,有一次,她自己喟叹:你看我,也不糊涂些,心里明明白白的,这能缓得了吗!
不知为何,母亲一直喜欢吃凉的东西,软儿梨、冻柿子还有雪糕冰淇淋,都特别爱吃。我们也不限制,想吃就买,想要就喂,哪怕是半夜想起要吃,我们也给。我给姐姐们说了,现在这个年龄这个状况,什么结果我们都能接受,就由着妈吧,妈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其实我知道,心里最不能接受的是我。
那时的我,只要单独陪在母亲身边,眼泪先是打转,最终都会奔涌而出。有一次被三姐看到,她也没说什么话,就拉尕姐过来,三个人坐在床边打牌。
我是那么害怕母亲离去,除了暗中祈祷,却又无能为力。
冬至过了,母亲没走,我心里轻松了很多,却马上又担心母亲能不能和我们一起过这个春节。后来母亲腹部又有了积水,再次找来医生,医生也没说什么,就让把平时吃的利尿药加量,然后再把钾给补上:“试试看吧,能行就能行。”
令人欣喜的是,母亲很快就消肿了,精神头也跟着好了起来,慢慢地又能像以前一样,一顿吃一大碗饭了。只是,人也一下子看着比原来消瘦多了,手背上皮肤,蒲如蝉翼,轻轻一提,能提起一片,光线都能透得过来。
腊月二十九,我放假回到姐姐家陪妈。尕姐告诉我,母亲坚决要去她的新房子过年,怎么办?我说:随妈!本来尕姐的房子装修完没多长时间,想着多放些时日再搬。母亲说,过年就要大大气气的,有新房子为什么不住。我们不再犟她的嘴,顺着她的意思,赶年三十儿搬了进去。
我依稀记得,母亲曾说过:我娃们的家,我都要住一住。她的孩子有了新房子新家,母亲心里高兴,把自己存的一点钱全给了平时照顾她的尕姐,说:我给我的九儿添个电视。还命令我:你给你姐把沙发买上。我们都知道,妈住在谁哪里就偏心谁,我们也知道,再多的钱也比不了实实在在的照顾。
尕姐的新房子多少还有点味儿,过年这几天,我天天陪妈呆在新房子里。初四二姐暖房、初五尕姐暖房,初六兰州的外甥暖房,我都让把妈接送过去,甚至初六下午,我又带着她去看了比她小四岁的姑姑,陪着她们家长里短,一聊大半天。算下来,这个年,除了大姐家,妈在我们几个的家里都住了一夜或者至少转了一圈。我想让妈知道,我们每个人的家,都是她的主场,都是她的家,我要让妈感受到,比起她需要我们陪伴,我们更需要她。也许这样,她才会像以前一样,舍不得离开我们!
在这个春节,我的心里总是充满着一种不很踏实的幸福。幸福的是,这个年,我还有妈!不踏实的是,不知道下个春节,我还会不会拥有这世间最大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