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几年前,我家乡那个苏北小城,就开始流行拆迁,不仅拆城里,还拆乡下。县郊的村落陆续被拆,农民欢天喜地把祖上遗传的大片土地,换了城里百来平米一间房。住瓦房的农民,成了住高楼的城里人。也不能算百分百的城里人,那高楼社区被大家自称为“集体农庄”,听起来还是没有脱离农籍。
这种拆迁消息,传播特别快,也早传到了闭塞的小周庄。
穷人和富人都喜气洋洋等着摇身一变做城里人,但十几年过去了,大家还是农民。眼见周围村庄都一个个被点名,先是各家良田被人集体承包了,再是举村搬迁。小周庄太小,算上各家农田,还是很小,人家承包了都不知拿去种什么,怕大型机器都转不过几个弯弯来。所以村中乡亲,每年还是苦哈哈地自己种地收粮。
当年的小伙子,熬成了老头子,当年小大姐,变成了老大婶。现在的年轻人不愿意吃苦种地,曾经的年轻人老了,种地这种辛苦活,就力不从心了,但也没有别的选择,农民见不得田地荒着长草。
虽然没有赶上拆迁,但还是有两户人家,早早搬到城里去了,至今也快20年了。
大山和老黑,是我两位本家,他们是村里最早搬到城里的人家。我时常分不清他们两人,这俩兄弟身高相当,长相相似,唯一区别就是,大山长得更壮实,老黑更黑。
在成为村中首富之前,他们也和大家一样穷,不忙时就去附近钢材厂干苦工,干着干着,积累了一点小资本,再借点钱,当起了小老板。突然有一年,全国钢价大涨,一夜之间诞生很多暴发户,大山和老黑就在其中。
大家都说他们哥俩运气好。但是,十里八乡也就出了他们这一对暴发户,也不能说全是运气,当初他们借钱的时候,很多人可是等着看笑话的。农民都是谨小慎微,手里那点钱,根本不敢冒险。他们敢。
输了,还是农民;成了,就是暴发户。
赚到第一桶金之后,那几年钢材市场持续火热,大山和老黑也持续赚了很多年,很快他们便在城里买了房,搬进城了。毕竟,住在农村,不利于谈生意,也不利于下一代教育。
此后我们便很少见到他们,只有两类场合,他们会回来,一个是红喜事和白丧事,他们回来出礼金;二是春节期间,他们回乡拜年,找以前的熟人打牌搓麻。因为这是有钱的主,每次回来都会受到热烈的欢迎,在牌桌上,会受到“更热烈”的欢迎,总要输掉几百一千才散场。
大山和老黑,亲缘关系上讲,我得尊称他们大爷和二爷,这相当于普通话里的大伯和二叔。因为他们早就搬走了,我对这二位爷的故事,多是村民口中听来的。
他们还是农民的时候,我还上小学,一次趁着傍晚太阳不毒,大家集体在晒场上灌装粮食。老黑突然挑起话题,让阿妈不要供我上学,还说学历越高的人,越不孝顺。然后举了隔壁村谁谁谁不孝的例子。他还说要亲眼作证,等我长大工作了,要是不孝顺父母,就把学费还回来。
听说老黑自己就是不爱学习的人,上学时成天逃课,早早就退学了。他那番话,激怒了年幼的我,在农村人眼里,不孝的人,再厉害也没出息,所以我觉得他,一个自己不爱学习的人这样讲话,是在骂我,对他便没有好感,村中路口偶尔碰面,也不愿喊他二爷。
后来我工作了,几年后,他在一个堂妹的婚礼上,惊闻我还没有谈对象,他说这怎么行,不能再拖了,便热情地张罗要给我介绍....
他大概忘了自己当初说过的话,也不关心我现在是否孝顺父母,第二天就联系了一个“合适的男生”,开始给我安排相亲,还提出开车接送我进城…..
虽然我没兴趣,但也因此原谅了他,我爸妈也因此事,和他处得比以往更好。在我们小村庄,最难嫁的是两种人,一个是年龄大于24岁的,一个是学历大于高中的,这两样我占全了,所以这件事对他来说,其实并不好张罗。老家的青年,可不像上海人民公园相亲角里那么多。
听说最近几年,钢材市场不景气,老黑生意不太好。前些天亲友群里传出一张老家的通缉令,他的照片和名字居然赫然在列…
我早前听说,他为人义气豪爽,不仅喜欢借钱给朋友做生意,还愿意帮人做贷款担保,用自家房产做抵押….结果,他一位朋友还不上巨债,跑路了,他这个担保人便只得替人还债....也有人传言,说是朋友故意坑他钱。至于他为什么会在通缉令上,都说也和这事有关,欠款太多,禁不起高利贷的利滚利~
他那近二十年奋斗来的家产,到最后,不知所剩多少。他有个儿子叫铁蛋,是我见过的富二代里,少有的彬彬有礼书生气,是个高高帅帅的阳光大男孩。掐指一算,好在铁蛋现在也工作了,不需要花他钱。
大山还好些,子女长大各自成家,他也几乎是个可以做爷爷外公的老年人了。听说他这两年也打算和老伴搬回来住了,乡下空气适合养老。
如今,穷人也不穷了,大家不再想搬去城里,只是不知道,小周庄究竟会不会被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