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记忆里头，中秋经常下雨，虽不是年年如此，也算是十之七八了。月亮不出来了，似乎因为照不到合家赏月的院子，风声也显得格外张狂，好像空旷的街上，再也没有能阻着它的人。
在外的人们，或者说在外的同志们，很多都尽量的少回家，他们可不是不想念父母，可不是不惦记亲人，只是心里头被自己压了一座山，搬不动，挖不烂。
一 我混的不好，没脸回家
田野醒的时候，已经十点了。他摸过手机，几百个认识的，不认识的，见过的，没见过的人发着看过的，没看过的，抄来的，复制来的祝福。他把手机设置了静音，又赶紧从那些人发来的祝福里，挑了几条看起来还算是机灵的，给几个领导复制粘贴了过去。
他起身去冰箱里把昨天从超市买的一个月饼拿出来，扔进微波炉里，今天就这么对付着过了。家里的群里面，几个晚辈又开始闹着让小叔发红包了。过年的时候，公司效益好，发了不少奖金，田野在群里一百一百的发红包，全家人都说他懂事有出息。
这些夸赞让田野找到了一条自我“救赎”的路，如果他能赚的更多，为整个家族付出更多，那是不是就没人在乎他是不是同性恋了呢？他记得给三叔送茅台时，他脸上的欣慰，也记得给四婶送化妆品时，那个当法官的女人脸上难得的笑……
他就这样，把千斤的重担压在了自己身上。
开年之后，资本市场风云突变，公司的第二轮融资出了问题，整个资金链条有断裂的危险，随时面临倒闭。奖金没有了，福利也下降了，对于田野这种没有兼差，全心全意为公司工作的员工来讲，一夜之间，好像什么都没有了。
他不敢回家，过年的时候，他拎着大包小包，挨家挨户的拜年，那光景，比中了状元还让他荣耀，可如今，他连下个月的房租都要想想怎么交了。
微波炉响了，他把月饼从里面拿出来咬了一口，烫的连忙又吐在了盘子上。是该重新找个工作了，他寻思着，必须赶在过年前，再赚多一点钱，不行就去兼职，送外卖，做服务员，他都可以，怎么着，也得在过年的时候，让家里人看不出破绽。
他正想着，有人来敲门。他捉摸着也许是前两天网上买的打折方便面到了。
“你看吧，我就知道在家。”
“妈……”田野这一声喊的很小，确是在心里发出来的声音。
“你这孩子，过节不回家，还撒谎，不是加班吗？在家里加班啊。”
“我，我下午去。”
“好啦，你是我生的，几时又骗得了我。”田母说着把手上的菜递给田野，换了鞋。
“我真加班，我这就要去公司。”
“儿子，你就别骗我们了，你表姐都跟我们说了，你们公司都快要倒了。你去哪里加班，你这脾气就是随我，不肯低头。”
“爸妈，有几家公司，都在跟我谈了，你们别担心。”
“唉，不担心，不担心。这哪里算什么事，换工作不是很正常，咋还不回家过节呢？”
“我，我没脸回去。”
“咋就没脸啦，非得像你过年的时候那个得瑟劲，才叫过节啊？不学好的。”田父已经系上围裙准备做饭了。
“我……”
“你真以为，你三叔稀罕你那几瓶茅台，你婶子就看中你那化妆品，长辈图的是你有那份心，你就算送矿泉水给你三叔，他照样乐呵呵的喝咯，用你们年轻人的话说，你这叫三观不正。”田野心想，自己的父亲不愧是教师，批评起自己，总是一针见血。
“好啦别说了，孩子要强也不是坏事，今年我们一家三口自己过，来来来，过来搭把手。”田母已经在厨房把一包包菜都铺开了，田野站在原地，有点挪不开步子，他这才觉得，他原来这么不了解父母，这么不了解亲情。也许，同性恋的身份给了他太大的压力，压迫着他找了一条错误的出口。
二 我不男不女，吓到他们
小夕关了直播，整个房间突然安静下来，他这才明白自己直播的时候有多吵，十几万人都挤在一块小屏幕上一言一语，几个小时下来，不光是嗓子吃不消，连大脑都有点缺氧。
他脱下那套定制的旗袍，换上舒适的家居服，又给自己冲了一杯咖啡。
吃什么吃什么，他在手机里翻啊翻，似乎再贵的外卖，都失去了味道。他想吃妈妈做的酱肘子了，他想吃爸爸烧的西湖醋鱼了……
他坐到镜子前面，摘掉假发，去了睫毛，让镜子里这个出落的古典美女，一点点的变成了一个朴素的小伙子。镜子里的他，细长的眼睛，塌塌的鼻梁，小小的嘴唇，他很久没有看过这个自己了。
这个自己，没有那么多人在意，没有那么多人追随，可只有这个自己才能让他回去那个家，回去父母身边。
可他不喜欢这个自己，那不是他，那个穿着旗袍的董小夕才是他。董小夕有那么多好姐妹，董成东有吗？董小夕被几百万人喜欢，董成东却连自己的男朋友都守不住。董小夕去过巴黎，去过纽约，去过冰岛，去过北极，他看过这个世界，而董成东却是个自卑的宅男。董小夕在慈善晚宴上一捐几十万，而董成东曾经打着三份工还买不起自己想要的一个包包。
他把假发又戴了回去，睫毛又装了回去，他不要做董成东，他就是董小夕，他为什么不能选择一个让自己更有价值的人生呢？
“东东，今年回来吧，我和你爸都想你了。”手机上，是妈妈发来的消息。
“妈，我忙，给你们买的补品都收到了吧，记得吃。”
“都补坏了，儿子，买那么多东西，都不如回来看看。”
“妈，我过年回去。”
“去年，也是这么说，拖过了端午，拖中秋，拖过了中秋，又拖过年，结果，你都两年没有回家了。”
“妈，我今年回去。”小夕叹了一口气，这口气把心里的凉全都带了出来，他也想他们，可是他想让董小夕回去，因为董成东只是他的面具而已。
“晚上有个节目临时换人，要你救火，记得带妆到！”
“夕妹妹，晚上怎么安排啊？我这有几个小哥哥要游船赏月，一起来吧。”
“宝贝，晚上有空吗？”
……
他看着一堆的消息，忽然觉得这一切都这么不真实，他的灵魂装错了地方，可他又可怜董成东，因为他知道那个小男孩曾经有多迷茫，多痛苦，他不能就这么放弃他。可是，强大的董小夕，却怎么也帮不了董成东。
“爸，你怎么打来了。”小夕从来没有接过父亲的电话，他们的关系里总是隔了一点什么，也许就像很多家庭里面的父亲一样，子女的沟通，通常都是通过母亲来完成的。
“啊，你妈说，你又不想回来。”
“我……忙……”
“哪有那么忙啊，钱不是拿命换的。”
“恩，爸，我知道。”
“小夕啊，回来吧。”
“可是，我……爸，你刚刚叫我什么？”
“回来吧，我和你妈在网上都看到了，回来吧，不管是小夕还是东子，都回来吧。”
三 我是被赶出来的，怎么回去
“不是说了在文明广场见吗？这离家这么近，你不怕你爸把你另一腿也打折了？”
“妈，那边都堵住了，车开不过去。”
“好了好了，你这个腿利索了吗？脸上的疤算是消了，没破相。”
“我好着呢，妈，你看我这个腿，能蹦能跳的。”
徐凌说着自个跳了起来，他和妈妈一向都是这么亲密，就连出柜以后，徐母也还依然爱着他。过年回家的时候，徐凌终于受不了一天三四次的相亲，跟父母出柜了。
徐父怎么也不相信，自己的儿子跟同性恋能扯上一星半点的关系，他和电视里那些同性恋一点都不一样，他就是个大大方方的小伙子，就应该找个媳妇，生个孩子，他不可能是同性恋。
可是，徐凌坚持着自己的身份，他打定了主意，早晚都要讲，再拖下去只会让结果更难看。他跪在父母面前，把自己多年的心事全都告诉了他们。徐母哭的两眼昏花，徐父气的进屋拿了他早年练武留下来的棍棒，一棍棍的打下去。
“你说，你还是不是变态。”
“我不是变态，我是喜欢男生。”一声带着哨子风的棍，结结实实的打在背上。
“你讨不讨老婆？”
“爸，我不能害了人家。”左肩撕裂般的疼痛，对于徐凌来讲，比不上心里的疼，他一声不吭的又挨了一棍。
七八棍下来，徐母才反应过来，这么打下去，自己的儿子连命都要丢了，她扑过来护住了徐凌。
“滚，这个家，没有你，只要我活着一天，见你一次打你一次，滚。”
“爸，你别这样。”徐凌的眼泪这才决堤了一样崩了出来。
“滚。”
“爸……”又是一棍打在小腿上。
徐母拖着儿子，把他送到了医院。
“别蹦了别蹦了，骨头刚长好，这小脸，长肉了，好事。”徐母捏了捏徐凌的脸。
“都是他喂的好，下来啊，愣着干吗呢？”徐凌冲着车里喊。
“阿姨好，这个，是大闸蟹，还有这个月饼，水果，阿姨，还有……”
“你是快递员啊。”徐凌望着李鹏飞那个局促的样子，心里想着终于看到这个平时老成持重的男朋友出洋相了。
“阿姨，我，我是他，他男朋友。”
“好，好，好，好孩子，好，你们好好的，啊。”徐母又抹了两把眼泪，看到眼见这个人高马大的小伙子，看上去很老实，她算是放下了一颗心，自己的儿子没遇上什么坏人。
“妈，别哭了，再哭我也要哭了。”
“阿姨，您放心，我会照顾好徐凌的。”
“谁照顾谁啊，大言不惭的。”
“这孩子，怎么说话的。”徐母瞪了一眼徐凌。
“听说你爸妈都支持，我家这个过节过年都在你们家，麻烦了。”
“不麻烦，阿姨，我爸妈可喜欢他了，都是一家人。”
“好，好，谢谢，谢谢你父母。”
“阿姨，要不改天让我爸妈来给叔叔做做工作，总这样也不好。”
“唉，那个老顽固，他以前是练武的，从小就想把徐凌培养成武术冠军，可这孩子身体一直不好，就不是那块料，现在又出了这个名堂，他接受不了，我也理解。”
“理解理解，反正下手那个狠劲，我都怀疑是不是他亲生的。”
“你也不喊，也不叫，他能知道个轻重。”
“不好，我好像看到我爸了。”
“啊？哪呢，那，那你们快走，快走。”
“妈，我回头再来看你。”
徐凌说着跟李鹏飞就钻进了车里，慌乱之中，车头前面被人挡住了去路。
“老头子，这大街上，你可别……”
徐父望了望吓得直哆嗦的徐凌，还有他傍边的李鹏飞，上前敲了敲车门。
“叔叔，叔叔好。”李鹏飞看见徐凌是真的吓着了，连忙下车。
“恩，你，你就是他对象。”
“是。”
“在哪认识的？”
“工作的时候，有次……”
“好啦，老头子，这大街上说这些干什么，人家还要赶回去过节。走吧走吧，啊，走吧。”徐母想赶紧把儿子支走。
“徐凌，你下来。”徐父朝里面望着儿子。
“爸……”
“老头子，你干什么？”
“下来。”
徐凌连忙下了车，他生怕再不下来，徐父就要把他生扯出来。李鹏飞下意识的站在了徐凌的侧前方，让他躲在自己后面。
徐父蹲在地上，捏了捏徐凌的小腿。
“疼，疼……”
“疼你还蹦，想残废吗？”徐父瞪着儿子。
“回家，我给你点药。”
“爸，我这医生都说好了，只是要养养。”
“这孩子，听不懂话呢？你爸让你回家。”徐母连忙给儿子使眼色。
“那，你怎么办？”徐凌望着李鹏飞。
“都来，都回家，家就在这。”徐父又补了一句，自己先朝着家的方向走了。
雨停了，月亮又出来了，不管被风、雨、云，遮盖了多长时间，她却总是明白，要在这样的夜晚，走出来，小声的告诉你，月亮都圆了，你还在等什么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