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住在沂蒙山东北部,属于丘陵地带,祖祖辈辈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以耕田种地为生,民风淳朴。
小时候家里穷,那时村里也不太流行出去干活,所以村里很有多人放猪放羊,年底卖了,剩个整当钱。
八岁那年,就在我在幼儿园玩了一年后,终于上一年级时,父亲决定买一窝刚四十来天的小猪仔,准备撵着出去放。从此父亲也加入了放猪大军,成了一名猪倌,而且估计他也没有想到,这一放就是九年。
我记得那年春天,父亲村口的场院上放猪,刚开始时小猪太小,也很怕人,一有动静就一哄而跑,全靠父亲拿着玉米,时不时的撒点给它们吃,免得猪跑了,时间久了,习惯了也就好了。其实春天没啥可放的,也就是出来溜达一下,待草稍微茂盛了,就放青草,鲜嫩的草芽甘甜,虽不能当饱,但是对猪来说也是很有诱惑的。
夏季草木茂盛,可供猪吃的东西就多了,经常把猪赶到河边,顺着河岸边来回放青草,猪倌们就捞鱼摸虾。一般中午不回家,找树荫处把猪圈到一起,让猪在树荫下睡懒觉,下午再接着放,直到晚上回家。
秋天是丰收的季节,也是放猪的好时候。在村民们收获后的花生地里,遗落在泥土里的花生就成了猪的美食。猪的鼻子可灵敏了,边用嘴拱边吃,而且一找一个准,所以猪总能吃个八九成饱,回家连猪食都不用喂,直接喂点清水就行。
还有一种更大的美食就是红薯,我们土话叫地瓜,地瓜落下的比较少,有时猪幸运的找到了一个,还得用嘴费劲的拱半天,心急的猪倌就亲自下手给挖出来。因为地瓜含淀粉高,所以是育肥猪的主要饲料,一般就在家直接煮地瓜给猪吃,这样可以催肥,使猪迅速上膘。
冬天,满地荒凉,除了放已经放过的花生地,地瓜地外,我们还放一种树的种子。当地人把这种树叫平柳树,这种树喜欢长在河边的沟沟岔岔里,树上结的种子一串串的像小燕子一样,虽然坚硬的很,但含有丰富的油脂,是猪的最爱。只是现如今再也没有参天的平柳树了,更没有小燕子一样的种子,只有低矮的树丛。
提起放猪,一直都是我跟妹妹的痛,父亲放了九年猪,我们也跟着放了九年,从我上一年级开始,直到我初中毕业,甚至上了高中,每到假期,我们都要放猪。一开始还有点新鲜感,而且是跟着父亲,可是时间久了就没意思了,小孩又贪玩,放猪是个很粘人的活,天长日久,枯燥乏味。
第一次放猪那年我八岁,妹妹六岁,我们在本该撒娇的时候就放猪了,虽然只是双休日和假期放,可是足以让我们痛苦不已。
那时我和妹妹最怕放假,甚至从来都不盼着放假,尤其是农忙时候。一般早上父亲就撵着猪先去地里,我跟妹妹起的晚,等母亲做好饭后,领着我们去干活的地方找父亲,然后吃了饭,父亲母亲忙农活,我们两个就在不远处看着猪,有时父母要去太远的地方干活,我们就在离村近的地方放猪。总之,父母农忙时,我们不得不放猪。
夏秋季节,天太热,我们中午一般不回家,都是带着午饭。热了时,猪就趴到靠水的阴凉处休息,有时为了让某一头不听话的猪趴下,我们会给它挠痒痒,让它快趴下睡觉。我跟妹妹也轮着睡会午觉,有时两个人都睡着了,一觉起来某个猪去地里祸害人家庄稼了,或者我们一时看不到,以为丢了,就吓得不得了,那时还是孩子,胆子小,怕丢了或者糟蹋了人家庄稼,被父亲或村民们责备,总之时常提心吊胆,现在想来都害怕。那时没表,我们就估摸时间,轮着睡会,我怎么也是岁数大,心眼多,经常是妹妹看的多,我睡得多,现在想来都觉得愧对妹妹。
虽然家里穷,母亲总是把好吃的留给我们带饭,把苹果饼干等零嘴放在她为我们缝制的花书包里。有时候书包忘了放高处,放在地上经常就被猪给撕扯了,好吃的也没了,有时挂在树上,打开一看就有蚂蚁了,也没法吃了。终于有一次,母亲给我们做的书包让猪给撕扯破了,我跟妹妹两个都哭,互相指责,我气得拿起皮鞭把妹妹的脸上都抽的起了一条血痕,当时特害怕父亲会责打我,可是父亲只是把我训斥了一顿,可能是觉得我们小,再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不忍心吧。
那时最盼望的就是下午天将黑时,父亲突然来接我们,我就跟妹妹跑着回家下班了,那种感觉就像是解放了,生怕父亲在背后会叫住我们,那种高兴劲头,我一辈子都不会忘。
放猪也有很多有趣的时候。村里有位放猪的光棍,他为人幽默,经常给自己的猪取名字,有青蛙,扁嘴,石头等等,当时觉得可有意思了,每次我们都拿着花生给他,指着远处的某头猪,叫他就喊那只猪的名字,猪一听就回来了,然后他就把好吃的给猪,其实就是用食物训练出来的一种条件反射。我们也学着他的办法训练猪,那年放的是群花猪,就取名大花,小花,花花等,一开始挺好,可是后来这群猪学精了,只要喊,不论喊哪个的名字他们都凑上前去要吃的,当然我们的办法就失败了。
经常跟我父亲一起放猪的是我的一位大爷爷,他为人很好,有时我父亲忙,他就照应着我们,有时我父亲领着他的孩子放,总之经常相互照应。我父亲经常带着我们捞鱼摸虾,回家烧汤喝,放点香菜或韭菜,那味道鲜美极了。有时候我们就摸螃蟹,我记得那年在花子沟莫得倒数第二个的螃蟹最大,回家用大酱鸡蛋油炸,黄灿灿的,可香了。可惜现在小河的水不是干涸了,就是被污染了,再也没有小虾小蟹了,农药太多,有时刷刷农药瓶子的水就可能把河沟从上到下给灭绝了。
冬天没有怕糟蹋的庄稼了,我父亲跟我大爷爷任由猪自己找东西吃,他们就在阳坡聊天,下午都捡一背干柴回家。那时还有猎枪,我大爷爷枪法不错,有时他会打斑鸠或喜鹊,回来剁细,用红辣椒炒来喝酒,打的多得还是野兔,回家炖萝卜吃。可惜的是前几天母亲打电话说我的这位大爷爷生病过逝了,想起那段岁月跟这么多年的友谊,父亲很伤心,只是再也没有人能体会他们一起放猪的岁月。
我记得有一年八月十五,那天下午父亲让我跟妹妹放猪,父亲母亲去地里收花生,毕竟是秋忙季节,而且那天阴天,还下了雨点,父亲对我们说:”你们下午早回来,今天八月十五,我下午杀羊吃。”我们这有中秋节吃全羊的习惯,我跟妹妹自然高兴极了,赶着猪就去村南了,不想去远处,就盼着天黑回家。因为那天阴天,一直没出太阳,中间还下了好几阵小雨,那时岁数小,也没手表,就靠看太阳估计时间,我们觉得时间好慢,因为阴天,感觉天要黑了,就决定回家了,回家一看还不到五点吧,而且到家后太阳居然又出来了,父亲正在杀羊,一看我们回来早了 ,就生气了,嫌我们回来的早,总之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我不记得那年的中秋是怎么过的了,羊肉好不好吃,我也不记得了,我只记得我很痛苦,很害怕父亲的责备,多年后的今天想起来也全是委屈,一直想跟父亲说说当年的委屈,只怕一说起来自己还会委屈的哭,我想有机会我是一定要说的。
我们家住在岭上,院子也够大,猪是散养在院子里的,院子里经常到处是猪粪,尤其下雨天,院子里是没法走的,我们就用砖头隔三差五放着当桥,一到放学回来,我手里就拿着几块砖,随时放,好踩着过去,妹妹则一到大门口就喊母亲,等着母亲穿着水鞋来背她。
后来父亲给我们买了水鞋,我的是蓝色的,妹妹是红色的,鞋筒上还有卡通画,我们喜欢的不得了,平时也穿着臭美,就盼着下雨天,穿着洋气,可是院子里依旧那么脏。我每次进到屋门口后,都用水冲洗水鞋外边夹着猪粪的污泥,妹妹依旧是走到大门口就喊母亲出来背她,她实在不舍得弄脏了自己心爱的水鞋。
我上初中时,在镇上寄宿,每次周日下午回学校,母亲都把我送出大门口,父亲总是在屋里唠叨着,嫌母亲送我,父亲大吼着:“这么大了还的送,得亏没大出息,他要是出国你还不知道怎么着好了是吧?”母亲也总是说:“我是怕他背着饭,不好回手关门,怕猪跑出去,我给他关门,不用你管。”记忆中我的初中每周日都这样,因为这母亲不知道受了父亲多少奚落。
后来条件好了,很多人不再放猪了,猪的毛病也千奇百怪的多了,有一年闹猪瘟,死了三四头,都一百七八斤了,一年的猪算是白忙活了,父亲每天下午都骑自行车去镇上拿药,晚上回来给猪打针,有时连来带回,等打完针都晚上十二点多了,因为赔本,所以后来就不愿意放了。
我记得那时一到年底,卖猪的时候,总是找十个八个的人来帮忙抓猪,抓完猪,卖了就杀羊吃,那时羊便宜,杀个羊吃是习惯,再者村里人也都觉得谁家一窝猪卖了一万多到两万,挺好的,杀个羊庆祝一下也是应该的,而且每到年底母亲都会为我们买一身新衣服,也算是对我们的奖励。
去年我二大爷还跟我爸爸说,现在人有钱了,讲究生活品质了,花钱吃喝也不在乎了,你再放一窝猪吧,放养的猪好吃,年底肯定赚钱,邻村有放的,一年不少挣。
父亲回家说给我们听,我们都不同意,真的是害怕了,父亲笑着说:“我也是说着玩,年纪大了,不愿意再受那罪了,再说了现在成本投入大,各种毛病多不是以前了。那些年因为放猪,你们也没少跟着遭罪,你母亲心疼你们,背后也没少掉眼泪。有时候我在地干活,看着了你们在对面放猪,我心里也不好受,当爹妈的哪能不心疼儿女,别人都在我们面前夸你们兄妹能干听话,我心里挺不是滋味,没办法啊,穷啊,毕竟那时你才八岁,你妹妹才六岁,就开始放猪……”
至今,再提起那些年放猪的岁月,我跟妹妹都觉得痛苦不已,真的是痛苦的想哭,尤其是妹妹,现在一提起来就委屈的要咆哮起来,毕竟那时我们都小,可能造成了很大的心理恐惧。我还好,三十多年了净花家里的钱了,至今也没能为父亲正挣上分钱。父亲总说:“你这么多年,你就是放猪给我出了点力。”想来我的确惭愧的很,但不代表我就不痛苦。
如今我的女儿也快六岁了,我一想起当年跟六岁的妹妹放猪的情景,至今历历在目,还是那么痛苦,真的是这辈子的无法愈合的伤痕。
宗瑶 2016-5-6晚23: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