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女孩在房间的小角落静静蜷缩着,以为门外会像平日一样传来父母无休止的争吵声。可等了很久,外头仍没有动静,小女孩这才起身拉开房门。
她看见父亲冷漠地将一张纸扔在桌子上,然后提着庞大的行李箱头也不回地走了。
小女孩走上前,轻轻拍打着哭倒在沙发上的母亲的后背,她瞥见桌子上那张纸,可惜她年纪尚小,认不得上面密密麻麻且触目惊心的字,也不会懂得离婚其实就是余生长久的分别。
从那以后,小女孩没有了父亲,她的名字和姓氏全都重新改过了,随母亲姓曾,单名一个琦字。
按说单亲家庭母女相依为命应该至为亲密,可母亲常年忙于工作,起早贪黑奔波劳累,与小琦相处的时间少之又少,渐渐地小琦也变得越发独立和孤僻,从来不会向母亲撒娇,也不会向母亲求助。家庭关系冷冰冰地薄如蝉翼,可生活从不会停下脚步,一腔孤勇地盲目向前。
小琦在学校的成绩不好不坏,同她的性格一样不冷不热,她总是低着头走路,也没有朋友,往来茕茕孑立,希望任何人都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似的。
高二的时候,学习渐渐变得紧张起来,班主任为了更好地调动学生的学习兴致,特意召开了家长会,和家长相互配合对孩子进行管理。
这是母亲第一次参加小琦的家长会,以往小琦都会向班主任谎称家长没时间,但这次班主任声明家长绝对不能缺席,小琦无可奈何,下完自习回到家里,用微小的声音朝母亲丢下一句“明天要开家长会,一起去学校吧“,然后若无其事地径直走回自己房间,她没看见落在身后的母亲讶异的表情和不经意露出的笑容。
第二天清晨,母亲很早就敲门把小琦叫醒了,桌上摆着丰盛的早餐,母亲的心情看起来很好,小琦忽然想到“像第一天上学的孩子一样期待和开心”这样的形容。两个人吃完早餐,出门坐车,一路上都是一如既往的沉默,俩人倒也习以为常。
班会上,家长和孩子一起坐在座位上,班主任在台上认真地向家长逐一介绍孩子的学习状况。柔软关切的话语从他嘴里不停吐出来,小琦在很短暂的瞬间忽然觉得班主任有点可爱,像一个和善的兄长,而不是平时令人敬畏又逃避的古板形象。
母亲在一旁安安静静地坐着,小琦有点猜不透她在想什么。家长会结束的时候,母亲是所有人中鼓掌最热烈的一个,小琦不自觉有些好笑,鼻子却没来由地发酸。
母亲走的时候,伸手摸了摸小琦的头发,小琦条件发射地躲避了,母亲也不责备,只是略带抱歉地说,小琦,我以前从来都不知道,原来你的字那么好看呢。
小琦不知道怎么接话才好,恰恰响起的上课铃声拯救了她的局促,望着母亲远去的单薄背影,她第一次发现母亲开始老去,不再年轻了。
家长会之后,小琦和母亲的关系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她也说不上是哪里变了,只觉得和母亲眼神交汇的瞬间有了些微温度,两个人在饭桌上偶尔会闲谈几句,这种感觉有些像初初从寒冬步入阳光温暖的春天的植物。
母亲在马路边摆摊卖炒粉,严寒酷暑从早到晚都守在摊前,数年如一日。小琦很多时候都觉得自己并不是不喜欢母亲,与其说她对母亲冷漠,不如说是对母亲的愧疚和对自己无能为力的叹息罢了,她沉默惯了,许多话不知从何说起。
周末的下午放假,小琦原本在屋里看书,抬起头发现窗外的天被乌云压得昏暗起来,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势尽收眼底。她想起还在外面摆摊的母亲,匆匆丢下书拿着伞就跑出门了,空气中充斥着难耐的闷热,隔着一条马路,她看见母亲正接过顾客的钱,笑容对面朝对方点头鞠躬。
母亲鞠躬的弧度有些像一支绷紧的弹弓,弹出的小石子击中了小琦的心脏。她走上前,不发一言,把伞放在摊边就准备走。母亲叫住她,“小琦,谢谢啊”,明明是很和善的声音和欣慰的笑容,但小琦却觉得这样硬生生的距离令她别扭。
她的余光瞥见搁在油盐调料盘旁边的手机,母亲这些年一直没换过手机,打从自己记事以来,这支古老小巧的按键手机就鲜活地存在着了。应该是父亲送给母亲的吧,小琦偶尔会这么想,但思想在触及“父亲”这个敏感的词眼时就会像电击一样缩回来。
可当下,这支痕迹斑斑的手机不知何故被摔成两半了,机身和电池分离,犹如目睹事故现场,小琦心里有些难过。即使如此,母亲一定还是会再去修好它继续用,年年月月就这么凑活过去,她知道的。
她停下脚步,不打算走了,帮着母亲一起切葱和洗米粉。
“妈,你下个月生日了吧?”小琦忍不住还是先开口了,“这些年我都不怎么见你过生日的。”
母亲没有抬头,只是默默地擦着案台,加大了力度,过了很久才说道:“你爸是在我生日那天离开的,我订的蛋糕最后都忘了去拿了。”
雨迟迟没来,乌云又缓缓散开,虚惊一场。
街道人来人往,车水马龙,母女俩的沉默此刻如同投入湖面的小石子,激起层层涟漪在心底晕成圈。
临近期末,小琦告诉母亲自己晚上下自习后要去朋友家补习,所以这阵子会回来比较晚。母亲蹙眉点点头,又开口问道:“我好像没怎么听说过你的朋友,是男生还是女生啊?快考试了,你可别在外面乱玩哦。”
小琦耸耸肩,脸上的表情变得有些不耐烦,随口说了一句“你觉得我会对这些幼稚的男生有什么好感吗”就走开了。
母亲低下头,被噎得哑口无言,她知道这个家庭失败的婚姻定是令小琦心存芥蒂的,她也不知该如何消除。
接下来的日子,小琦变得越发忙碌了,早上很早就出门,晚上很晚才回家,母亲每每问起,小琦就拿“这次考试我想考好点”打发她。母亲心里的疑云愈发厚重起来,直到有一天,她在外摆摊的时候听见一位熟客神情凝重地说道:“大姐啊,有件事我不知道当说不当说。”
她还来不及接话,客人就已经不容拒绝地兀自说道:“我前天经过附近的一个歌舞厅,看到你女儿小琦进去了,昨天清早又看见她在那边转悠。这个年纪的女孩子容易学坏,你可要管好点啊。”
对方的话语像针一样刺向自己的心尖,刺耳得令人愤怒,她竭力压制自己的火气,不言不语地把炒粉打包好递给对方,最后语气低沉地说了句:“我的孩子是好是坏我会管的,不劳外人费心了”,然后就继续忙活了,也不再看对方愤恨的面容。
普天之下没有哪个母亲能容忍别人诋毁和伤害自己的孩子,这是本性,她也不例外。
晚上十二点,电子钟准点报时的时候,小琦轻声打开门进屋,以往她在这时候回家,母亲都已经睡下了,因为明天还要早起摆摊。可今天她回来时,却见到母亲一动不动的坐在昏黄的台灯前,险些被吓到。
“妈,你怎么还没睡啊?”小琦的声音有些疲倦,缓缓走近母亲身边。
“你去干什么了,怎么这么晚才回来?”母亲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愠怒。
小琦语气轻松地说:“我不是之前跟你说过吗,在我朋友家补课啊,快要考试了。”
母亲站起身来,逆着光,小琦看不清楚她的表情。“你真令我失望。”母亲不停地说着,又像是自言自语,“一个女孩子最重要的是名声,你为什么不学好偏要去歌厅那种地方鬼混,你这么不检点,别说外人,连我都觉得你脏。”
小琦的思维有些混乱,不太明白母亲的意思。母亲却继续说着,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你对这个家有什么不满的,你可以说,你要钱我也给你,你要谈朋友也可以和我商量,但是为什么要去那种场所玩,我对你太失望了,你不要认我这个妈了……”
小琦终于厌烦了,被这番话刺痛了。她冷冷地吐出一句:“既然你觉得我是那样的人,我也不再多说什么,你这个妈我不认就是了。”然后跑进房间,狠狠地关上门,这声尖锐的关门声响和客厅里母亲断断续续的啜泣,仿佛把她带回到小时候父亲离开的那一刻。
夏天轰然而至,烈日当头,也有突如其来的暴雨几欲将城市颠倒。
小琦的期末考试结束了,成绩还是和从前一样,不好也不坏,并没有进步,这也令母亲更坚信她在外面鬼混。小琦懒于解释,依旧很晚回家,以无声地反抗宣泄着,同母亲这一场冷战又令她们回到了从前的状态。
母亲生日这天如期而至,小琦一直没有提起,却始终记着。当天清早,她按照电话机下面压着的纸条上写的地址,转了三趟车,来到临县,一路颠簸终于到达目的地。
她按门铃,开门的是一个戴眼镜的中年男人,文质彬彬,脸上有了几道浅浅的皱纹,是父亲没错,勉强能与儿时的记忆重叠。
“琦琦,你怎么来了?”男人眉头微微皱着,有些惊讶,也有一丝稍纵即逝的嫌恶。
“爸,今天是妈妈生日,你能不能一起和我…….”小琦的话音未落,就看见父亲身后走过来一个女的,一边盘弄着头发,一边大声问道:“老公,谁啊?我准备好了,我们出门吧。”
男人尴尬地挠挠头,对小琦说道:“小琦,你先走吧,改天有时间我再过去看你,今天是我妻子生日,我答应陪她出去吃饭了。”
小琦若无其事地点点头,还没转身,身后的铁门就已经重重地关上了。大脑迅速地整理思路,时至今日,她才知道,母亲一直向自己隐瞒着父亲早已成家了的事。
“是不想让我怨恨父亲吧,是不想让我可怜自己也可怜你吧,傻瓜妈妈。”小琦奋力向前奔跑,喃喃自语,摔跤了也不觉得疼痛,她只是很想早点回去见妈妈,道歉肯定还是说不出口,但“生日快乐”还是要对她说一声。
辗转波折漫长的路程后终于到家了。乌云压在头顶,小琦却有种宛若新生的释然,她觉得自己和母亲今后应该能好好生活了,母亲不好意思同她说的爱,她愿意同母亲说。
小琦一路小跑去往母亲的摊边,隔着一条狭窄的马路,瓢泼大雨说来就来,豆大的雨点砸在身上生疼生疼。母亲的摊位上没有熟悉的逐渐苍老的身影,小琦继续往前走,踩过路中间被雨水重刷晕开的一滩血也全然不知。雨越下越大,她感觉自己快要变成一条沉溺水底的鱼了,周围好像有人走过来跟她说,你母亲为了救一个小女孩,被货车撞到了。人声全然被雷雨声吸走,小琦只觉得这是一出荒诞虚无的戏。
夏天大概是过不完了,永无休止的燥热在时间空间里单向延伸着。
小琦来到母亲坟前,她也不下跪,只是僵硬地蹲在墓碑旁,怀里紧紧抱着一个小盒子。
“妈,我以前不应该惹你生气让你伤心,我向你道歉。可是你误会我在外面鬼混的事,你也该向我道歉啊。我当时啊,晚上是在歌舞厅当清洁工,早上帮别人在路边卖豆浆,为了攒钱在你生日时买一部新手机送给你啊,你之前不是老说你的手机像砖块一样又厚又重,速度还很慢嘛,你看,我给你买了一个魅蓝note3,它啊,又薄又漂亮,速度还很快,你一定会喜欢的。妈,我教你用吧,你总抱怨这个时代发展太快了,你都跟不上它的脚步了,以后我等你,我拉着你一起往前好不好……”
山林的风穿堂而过,夹杂着烈日暴晒过的野草气息,小琦觉得有点像开家长会的时候,自己第一次与母亲靠的那么近,清晰地嗅到她身上的气味,干燥却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