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过了大雪,风一吹,劈头盖脸的银杏落下来,唰唰唰,每一片都舒展着歪歪斜斜的身子,垮垮躺在水泥公路上晒太阳,一辆车匆匆经过,激起一阵吵闹,裙摆一样的叶子没头没脑的跟在后面吵闹,赶几个小步子,打几个不成熟的跟斗。一切又归于平静。
我的被子1.5米宽,2.3米长。并不拥有逆天大长腿的我,拥有一个体贴入微的妈妈。上学时睡觉总是要踢被子,于是从小到大被子就多出来了0.3米长,紧锣密鼓包住我的脚,再也踢不出个花样来。苦于买不到常规尺寸被套的我,一筹莫展的看着不合常规的0.3米。
“还不是因为你妈爱你。”朋友戳了我一下。
是啊,也就是这0.3米,让我的童年无数个漫漫冬夜,从未挨过冻。
和0.3米一样多出来的,是妈妈放在我床边的一把永恒的凳子,忠心的为我抵挡住即将掉下床的被褥。
那时家乡的雪还是和现在一样,每年如约而至,不大,扑簌簌的悉数撒下来。下了雪,外面的世界就是苍茫一片,白花花透彻心骨。我和妹妹围在火炉旁边,在里边烤上土豆,烤上红薯,也偶尔烤上几个橘子。没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的雅兴,却有“寒雪日内集”的温馨。这里的温馨不是谢太傅与儿女一起讲论文义,而是各行其是,却各得其所的天伦之乐。烤来的土豆不一定是吃的,吃不上几口就丢给一旁笑呵呵的外公,它的乐趣不在于吃,全在于翻转土豆时候的乐趣,看着偶尔一块被烤的焦兮兮的,便会恶作剧的笑出声来。烤过的橘子我和妹妹是绝对不吃的,因为经过火烤过的橘子通常会格外的酸苦。然而外公外婆上了年纪,冰橘子丢进嘴里一颗,立马上下牙相互打颤,所以只能退而求其次。只有红薯是我们要认真吃的,而这又是我们烤不来的,烤个半熟不熟的,双手一摊,又把作业布置给老人。看着火炉旁一针一线为我们纳鞋垫儿的外婆。时不时歪着脑袋瞅瞅她,又时不时对外公出给我们的脑筋急转弯抓耳挠腮,又因他出的数学题做不出来而假装不屑一顾。
外婆眼神还比较好的时候,家里的鞋垫儿基本都是外婆和奶奶亲手缝制的,相比较买来的鞋垫,它们通常更耐穿。纳鞋垫儿的布从各种退伍大军那儿东拼西凑而来,什么妹妹的棉背心啊,什么外婆的灯芯绒外套啊,什么外公的的确良衬衫啊。一旦有褴褛的衣服,就剪其合整的部分,赶将出一双鞋垫儿。这样的鞋垫儿伴随我整个童年,每过一年,脚长大一些,外婆就会做新的鞋垫儿给我,客厅鞋柜里最下层的地方,有一个专门用来储放鞋垫儿的地方。我满心欢喜的去大一号的鞋垫儿里寻找我最喜欢的花色,作为我长大一点儿的馈赠,塞进鞋子的一刻,仿佛是为我幼小身躯又长大一点举行的仪式。而妈妈也总是会细心催促我时常更换鞋垫儿,洗洗晒晒。
后来读了大学,一年回家不过三两次。这样的鞋垫儿塞进我时下流行款的鞋子里,显得格外扎眼。尽管它在我记忆力大放异彩。一来二去,即使一双汗脚,即使鞋子密不透气,我也绝不会塞鞋垫儿进去。可是这样的鞋垫儿每次回家都会被妈妈不动声色塞进我的鞋子里,仿佛她不出声,我就不会发现。于是离开家我便毫不留情的取出来。再次回去,脚刚一出门就觉得鞋底儿厚实了不少,不用说,妈妈又为我垫上了鞋垫儿。这次我聪敏了,带着鞋垫儿去了大城市,只不过到地儿后没有带它游山玩水,而是将其置于宿舍黑暗的角落。反反复复,家里的鞋垫儿渐渐没有了,她们随着远乡人到了另一方土地。原本满怀憧憬的在屋里最下一层的鞋盒里等待被主人精心挑选她们,现在却被弃之一隅,不知他们是不是会黯然神伤。
如今,工作在异乡。曾经带去大学的鞋垫儿没有随我辗转过来。而每次回家后,鞋底依然会照旧多一双鞋垫儿。却怎么也舍不得去掉。
余光中先生的乡愁,是一枚小小的邮票。而我的乡愁,是一双薄薄的鞋垫儿。
写于2017年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