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家里排行老二,上面有一位不是亲哥胜似亲哥的堂兄,所以在亲戚们的口中,因为还有一位大哥,便都习惯于称呼溺称我为“小哥”,在复州地区的方言中,这种称呼是近似于哄称,于是我每次离家后返乡,见着我的祖母,她总是会笑着说“哎呀,来了稀客了,是我的小哥回来了。”
长久以来的疲倦在到家的那一刻便如消融于水中的浮冰,我是个不太擅长表达情感的人,在长辈们长久的宠溺中,却矜持的说不出几句肺腑的话来,我的祖母也只是一名平凡的农村妇女,情感上的表达无非也只能在曾经看过的几出戏曲中得到一些启发,看到坏人如何形容他坏呢,大概就是奸臣吧,而看到归乡沉默的至亲,也无非仔细上下的瞧个遍,胖了便是好的,瘦了便要心疼,而后再仰着头拍一拍孙子的肩说一句:“又长高了,好看了。”
祖母出生在十几里外的一个小村,放在复州古老的城镇规划中,便是护城河对岸的一片村落,曾外祖父是一位制作米粉的小贩,因为还有一门养家的手艺,用祖母的话说“从小是没吃过多少苦的”,大概在几岁的年纪,被过继于姑妈家中,而后姑妈过世,便又返回。我有一位舅祖父,还有一位姨祖母,与祖母一样,尽管未曾有太多见面的机会,但每次遇见,便总能让我觉得是和蔼可亲的人。
祖母的一生,有几次令她记忆深刻的旅行,在与孙子的闲聊中,不小心提到了,便能够多说一些的。其中最久远的一次,大概是在她十余岁时。彼时的交通自然是没有现在这么方便的,但于我的认识中,大概也只是多费一些舟车劳顿而已,祖母那次去省城的旅途,却使她惊心动魄于数十年后想起,仍不住惊叹。从小镇到省城,最便捷的路途在官道并不好走的情况下,自然依赖于长江平原发达的水系。今日已经很难在地图上感受到这条曾经维持小镇与省城沟通的水道是如何曲折,长江从省城横穿而过,小河入江,仅凭渔家扁舟一叶,一个大浪过来,便有可能覆没。一路从小镇到省城,初见省城雄伟壮丽的农家小娘,又如何能止得住内心的激动,便只顾着看江面上来往的哪些艨艟巨舰,忘了船家脸上紧张的神情。果真大船驶过,余浪扑来,小舟一阵颠簸,船家的女儿便落了水,祖母大概也险入江中,以至于和孙子讲述时,仍拍着胸口急促的说着“是捡了一条命回来。”
祖母曾说,她这一生虽然没读过什么书,认不出几个字,但也算是中国南北都走了个遍。这句话的起始便是他嫁入陈氏之后,没过多久,便逢国家提出支援边疆建设,祖父响应号召,带着祖母便从长江滋养的肥沃土地上,穿过中原大地,越过西部雪山,最后到达新疆伊犁。在与我的叙述中,能真切的感受到,在新疆的日子是她年轻生命中难得的欢乐时光。那是一片贴近阳光,胜产糖份的土地。哈密瓜的甜蜜使她在数十年后都乐得与孙子分享。而后祖父因为结石手术就医,彼时作为边防武警的祖父在康复之后选择回乡,这多少使得祖母略有不忿,一是对祖父前途的失望,另外也有对那片土地的不舍吧。只是作为同样生长于故乡的后人,大概是能感受到一些祖父对故乡的牵绊的。若当初未返回故乡,又哪里有的我呢。
对行遍南北的另一半的注解,已经是几十年之后,伯父定居于岭南,便接祖母去小住一段时日。不同于几十年前拥有充沛的精力和求知欲望,这一段行程使得她略显疲惫,已经习惯了复州柴米油盐的祖母,对岭南丰富的人文地理,多少显得有些无福消受。伊犁的蓝天草原正撞上她一生中最活泼自由的年纪,这是多么浪漫的一次邂逅;岭南的高楼大厦恰赶上她暮年里最安静祥和的时光,又是多么无奈的一回遇见,假使几十年的岁月未曾在她身上行走的如此匆忙,她大概也会期待着多出去看看吧,年纪大了,总舍不得家里堂屋中的那一张摇椅。
传统的中国女人,对家庭的付出远不是几本《女戒》能描绘的清的。这里面大概有太多的故事,祖母又是一个善于隐忍的人,能不对人说的,都要埋在心里,能对孙子说一说的,也只是些皮毛的小事。对祖父的无奈,对儿女的担忧,说的重的,来回也不过是“你妈妈啊,做事情老是急的要命…”偶尔的几句抱怨,大概是叠衣服时想起来说一句”你妈妈今天做的饭盐放的太多了,你又不喜欢吃…”“你妈妈给你买的衣服太小了,要大一点才才舒服…”,我母亲曾经对我说,刚过门时她也是不太会做饭的,如今能置办出一桌酒席的手艺,大多是过了门一点一点跟着学的。祖母年轻时曾经是村里能做席面的大厨,我小时候对饭食的挑剔,她不说话,但只一眼就能瞧出个大概,若某日少吃了一碗饭,她总能十分神奇的猜到是哪一道菜不合我的口味,甚至于我自己都未曾感觉到这是否真的影响到了我的食欲。
我总觉得人的一生似乎是一个循环,年少时懵懂无知,成年时明白些事理,懂得克制,到老了又复归于天真的无知。某日母亲给我电话,有些抱怨的说,祖母年纪大了,变得也越来越不解人心。家里药瓶找不到了,便疑心是有谁偷了去,满处寻找,给她打电话过去质问,行为荒诞。闻听于此,我却想起多年以前,当我还是一个不明世理的孩童,只因为祖母早晨上街买菜时带回来的早餐是甜面包,就大发脾气,祖母一言不发,只是默默承受,面对孙子的无理取闹,她又上哪里去埋怨呢,不过是多埋进心里一件小事而已。只是她那低着头一言不发的样子,我至今记忆犹新。
二姑病逝后,我一直没时间再回家,也看不到祖母面上是如何的表情,也不知道她在那段时日里又是如何渡过。即使后来,她也从未曾跟我提起过关于二姑的事情。只是不知不觉就想起来,我家后院曾经来过一只流浪的野猫,怕人的紧,见谁都不敢靠近,我抛给她吃食,远远的嗅一嗅,我一靠近便跑远。我不忿于这猫的不领人情,便质问祖母为何还要每天给它扔吃的,让它天天都跑过来。祖母说:“好歹是个生灵。”
我曾经无数次的试图埋怨命运中出现的不幸,而又敬畏于它无所不在的公平。到了我这种年纪,便无比的幸运于出世的时机确实是上天的眷顾,以至于在我明白到亲人对我的爱护的时候还能看到他们依然健在。我的母亲,父亲,祖母,祖父,外祖母,外祖父,这些赋予我全部血脉的长辈,不仅依然生活在我身边,并且无不对我十分宠溺。年纪越大,见识越多,也越感觉到所谓生命的幸福,无非在实现自我的同时,又有陪伴的人;一个人的全部,一半是外面的世界,一半是流淌着相同血脉的亲族。见到的不幸的人太多,越觉得自己从小便享受的爱护是多么的难能可贵,而在意识到这种可贵的时候,还能于他们真实的相拥,真实的对话,这又是上天给予的多么大的恩赐!亲族的力量使我无论面对多么窘迫的处境,也还能淡然的以为这或许只是一种补偿,如果先天便已经享受有太多的幸运,又想奢求上天更多的照抚,这得在前世烧过多少柱的香,供过多少尊的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