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边上的福州路,书店数不胜数。然而古籍书店空调太冷,外文书店看不懂,艺术书店则又是另一种看不懂,书城太嘈杂,科技书店不知搬去何处,新开的大众书局太文艺不适合我这种糙汉子。一整条街上竟没有能逛的店,大概我的口味委实是刁了些。
忽一日见文化商店打了个二楼特价书的牌子,势利如我自然要去探看一番。甫踏出扶梯,若有若无的空调和轻缓的音乐便留下不错的印象。正面的畅销架子自然是某某大师讲周易风水、霸道总裁爱上我、最佳操盘手、军统的秘密、这样管理企业更高效、101个养生菜之类倒胃口的货色,内里则是规矩的分类,工作人员一车车地在往架上堆书。让人惊异的首先是一些原版,一排的平装阿加莎塑封拆开随便翻阅,只加校点的战国策原文、中德对照的康德,件件都是珍宝。然后是一些学术类的文选,某某的文集,某某讲坛集萃,为博士毕业写的专著,虽说都是数年之前印了太多的过气货,对我这种还没入门远远落后于时代的文科爱好者而言却是好东西。还有些艺术的字画帖,销路很好可惜实在缺乏艺术细胞没怎么过目,倒是两轴挂在柱子上的国画不错。一为牡丹怒放,花蕊一色金黄,星星点点浮在大红的瓣上煞是喜庆。一为猛虎啸林,毛发箕张,许是颊上毛长了些,倒颇像顶了个王字的花栗鼠。
物以类聚,文学区总有几位同好,多是上了年岁的老爷爷,深刻地诠释了皓首穷经这个词。起初也只安静地看书,后来有了椅凳,便各自掏出保温杯开起沙龙来,确有些高论。学术区则多是过气的老教授,以及如我一般的爱好者。某几位老教授甚是爱护年轻人,每每见有去学术架子上抽书者,必查户口套近乎,既尔传授其极左/极右观点。年轻人一看这牛逼哄哄的样儿先信了三分,为了尊敬再礼让三分,一副听话的好学生模样。然充耳不闻懒于争辩的也有,极左老师便夺其书摔地上,狠狠训诫,只差抄起拐棍来打了。
小说区多的是文艺女青年,花痴兮兮捧着郭敬明的自不必多言,日系的村上之类读者倒也不多,许是这“特价”两字不符品位罢。单有一位姑娘,盘着条乌黑锃亮拍戏才看到的大辫子,总在小说区倚着书架看各种养花常识。只要天气放晴,总能见着她。却有一段日子不曾见她,大约一月有余。忽一日,竟剪短了辫子,披散开来,薄施粉黛,大大方方坐在椅上看罗曼罗兰。起初也没能认出,凭着好色的天性多看了几眼,越发觉得面熟。开口相询,原来之前侍弄花草都是为了爷爷,如今斯人已逝,便为自己而活了。不胜感慨,而后竟就此别过,想来是去广阔的天地间遨游了。
混久了自然与店员相熟,平时帮忙打个下手。人多时候总能留个加座,看一半的书寄放在橱柜也不怕被人翻乱。小年轻忙得很,流动也快,没等混熟就换了,几位老相识则多半叫得上姓字。
老周,卖书画的,自家在文庙开店当老板,却跑来这边打工。据称是文庙生意太清淡,来福州路领领行情。随身必备一个大茶缸子一包烟,除了进书上架的日子,多数时间都窝在角落里喝茶睡觉。多年浸淫书画字帖,对于给什么客人推荐什么书了如指掌,做成的生意多半都是整箱整箱地销。
老连,巡场的,其貌不扬的老头。早年庶几混过社会,走起路来颇有些流氓腔调。偶尔也会掂两本书装装斯文,混迹在顾客中,掂着掂着就把别人藏在包里的书给提溜出来了。清闲的时候就来找老周抽烟。
老王,河南人,文艺中年。花白的头发,眼睛极有神,笑起来鱼尾纹可好看。空闲时会去卖万次水写布的柜台上练习字画,由于干得快,练就了一手快笔。一幅竹林绝不超两分钟,端的是胸有成竹。生就一副好嗓子,假期去朋友的棚子录歌,神秘兮兮地拿个山寨机放我耳边,一脸期冀地等着所谓“大学生”的评价。
陈阿姨,管套书的。圆圆的眼镜、圆圆的肚子、圆圆的脸蛋还配个小丸子发型,总是笑眯眯的样子。人说和气生财大抵是不错的,有她在套书的销路一直很稳定,不论是十万个为什么、金庸14本,还是石涛山水、二十四史,总能叫人乐意搬回家。当然太和气也不见得是好事好,她看的套书区失窃率总是居高不下。闲暇时候她也挑本书来看,荤素不忌,只不过有些书看不了几页就放下了,有些则锁进橱柜直到看完。
昔日寒暑假期得空就往书店跑,问陈阿姨讨本书坐一上午,乏了就起来看连师傅抓贼,看老王写字作画。中午回家吃个囫囵,又来书店继续,看完一段便和陈阿姨交流心得,也算得是无忧无虑的快乐时光。尔后临近毕业诸事繁杂,再没有如此清闲,只得隔三两月抽空往书店一坐,带些水果零食,向阿姨叔叔们汇报近况。
上次回去是春节,书店萧条许多,半个楼面被辟作商场。幸而老友俱在,可惜话不多句电话响过三通,兴味索然。恰逢老板查岗,一时各就各位,只老周销量第一得以豁免。悄悄与我说,今日你去忙罢,改日再议。竟有些凄凉。
这回五一再去,整层楼都作了商场,只在角落里贴着张A4:“本店现搬迁至XXX”,真真是凄凉了。循图而至,地方更大也更破。收银还是老人,扫条码的机器却只摆了一台,另一边是电子秤,想来书廉纸贱,只好论斤来卖了。逛了两圈却不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悻悻然走到前台,答曰:老人都退休了。想来从此天各一方,再难相见了。
也好,青春总要散场的,我总要离开老家。少一份挂念,面对现实或许能多一分勇气。而老友、书店、老家所留下的那点暖意,将长存在我心底,于困境中予我激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