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业后的第二年,有一天工作的间隙,同事在我们抽烟的阳台上问了我一句话,他说:“不是每个人都会有很好的未来,如果你已经清晰地知道了自己大概不在这张幸运的名单上,你会怎么做呢?”
那时我们在一家小作坊式的培训机构当老师,1780的底薪,每天下午两点到九点上班,是一群很非主流的、混得不如意的人,互相打发着彼此的时间,最怕接到同学聚会和有谁要结婚的电话。
我看着阳台水泥地上枯死的盆栽和被雨淋得软塌塌的烟头,犹豫了会,皱着眉说:“再努力看看吧,再死磕一阵,没准还能得个友情奖、鼓励奖什么的。”
我那个同事笑了笑,灭了烟,转身进屋了,留下我一个人在天幕下看了很久的星星。
后来他辞职了,听说回了个老家,娶了个在超市当收银的姑娘,过上了每天下班窝在沙发里喝啤酒啃鸭脖看球赛的日子。有次喝醉了,给我发了条没头没尾的短信,只有一句话:“我真的坚持了很久了,生活就是欺负老实人。”
我想我明白他说的“欺负”这两个字的意思。他出身偏远的农村,复读了两年才勉强考上一个二流本科;勤工俭学四年,想着终于能工作了,能在一个比家乡强点的二线城市站站稳脚跟了,没想到还是一路败北;考了五年公务员,面试了数不清多少家单位,他也只是一个没有太大野心的年轻人,只是想有一份像样的工作,一个稳定的收入,能组成一个家,老婆孩子热炕头。为了这样一个普通的愿望,他死磕了那么多年,流了很多不能让别人看到的眼泪,终于认命了。
我想这并不丢人,青春苦过、哭过、痛过,淌过汗、大笑过,就没白费这人世一场。所以他退了,从前他想要一座金山,后来变成了一筐小碎银子,最后他只要一碗饱饭、一件暖衣。他偏执了这么多年,终于懂得了适时的放弃,也是一种自我解救。
在这个到处宣扬成功主义的社会,恰恰失去了对失败、放弃应有的尊重与宽容。
我的身边有很多这样偏执的人,他们在一件倾注太多情感期待的事情上遭受失败后,就会被这件事困住,在自身周围建起一圈铁栅栏,一次又一次地去助跑、起跳、跨越,再被狠狠地摔回原地。偏执的人看上去都不大快乐,一副很紧绷的样子,貌似坚强似铁,刀枪不入,往往像气球一样,一戳即破。偏执把他们的人生弄坏了,像一头磨坊里的小毛驴,绕着它没有实现的那件最重要的事,一圈又一圈地走着,时间就这么流走了。
我想这是年轻人容易犯的毛病,老人看上去就豁达许多。我越来越愿意陪着我外公喝茶、遛弯,好像一坐在他身旁,那些欲望啊、梦想啊都停止沸腾了。他躺在他的藤条椅子里,听着小曲儿,慢悠悠地和我讲道理:“不是让你们年轻人没有斗志、没有野心,而是要慢慢来,无论是想实现梦想,还是想成就一番事业,都是条很漫长的路,要慢慢走啊。何况,满世界的人都功成名就的话,谁来当普通人呢?谁来支撑社会这个金字塔最底层的那一块呢?”
外公是他们那个年代的文学青年,年轻时迷俄罗斯文学,拿笔写起小说时也像是一个梦见百万雄狮的大英雄。他是个厨师,总是在炒菜的间隙捏着油腻腻的笔,涂上一两句话。把外婆给的大半零花钱用来买《译林》,每本都用挂历纸包好封皮,读一页背一页,如痴如醉。
文学创作没有让外公吃过苦,因为在他投了一年稿都被拒后,他就纯粹把这当兴趣爱好培养了,像老年人养鸟种花一样,是一个乐子。
我想我在我外公身上学到的生活的智慧在于学会取舍,懂得服软。承认自己不是天赋异禀,承认自己只是一个普通人,过着平凡的生活。年轻时你可以偏执,但你不能偏执到老,撞了南墙得懂得回头,这是心疼自己,也是体恤身边的人。当不了大人物就当我们的小人物。不要小瞧一个小人物,我们仍然要去克服每一天疲惫、沮丧,永远看不到自己发光发热,可却清楚地感觉到自己最好的能量在一点点流逝。
所以小人物一定要坚强、乐观,有一点儿阿Q精神,知足常乐,笑口常开。
在我们南方,除夕夜有这样一个习俗,就是要将家里的农具放平,连扫帚也要放平,让他们歇一歇,忙碌了一年了,让他们喘口气,这是南方人的心意,我觉得也是一种生活体悟。歇一歇吧,道阻且长,人生路漫长着呢,慢慢走,莫慌张。
就像是我们温润柔软的中国式早餐,白粥、咸鸭蛋、腐乳、酱瓜,这些食物都是被时间浸润出来的。时间的意义,对于我们也是一样的,就是像一只砂锅化解肉类的戾气,让它们柔软、温顺,散发出美妙的香味。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深深陷入对成功的偏执中,我觉得在我发光发热的那一天到来之前,所有的日子都是蛰伏,都是忍耐。那是一段脆弱又彷徨的日子,我感觉我所有的力量都用尽了,拼得汗流浃背,天却总不随人愿。
偏执的人夜深了还迟迟不能睡,像一辆被锁在路灯下的自行车回不了家。心里总是沸腾不已,被一些念头深深占据脑海,辗转反侧。
现在回想起那一阵,是被蒙住了双眼走进了一条黑漆漆的弄堂,越走越深,越走心里越慌张。人生也越来越窄,没有一个可以说得上话的人。这深深印证了一个成语:作茧自缚。
直到有一天在网上看到张悬的一段话:你明白你心里有一些想要解放或者是原谅自己的东西,但其实那些东西是不能跟别人说的,所以有些东西是要留着给自己,陪着自己走很长很长一段人生路。
读完的那一瞬间,眼睛就有一些酸涩。她让我明白了我并不古怪,只是被一些想法、一种状态围困住了。像别人的那些执念、业障,自己想不通就无法放下。但是这些事物,在陪伴我们走过一段很长很黑的道路后,它们会像冬日的雪,明亮地融化掉。
我想忘记失去、接受失败、宽容平凡,这些都是我们自我解执的过程。
就像那首《富士山下》唱的:我把这陈年风褛送赠你解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