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条街

1

从省城到县城正好三百公里,从县城到省城多少公里我不清楚,因为从此地到彼地的距离,和从彼地到此地的距离向来不对等,就像两人之间的距离,在各自的认识里永远不对等一样。从小到大获取到的数学知识,从来都是骗人的。

毫无征兆地,像往常一样,在省城居住的美灵突然来到县城,出现在我面前。

她说:“我出来逛街,回的时候坐错了公交,就朝你这儿来了;既然来了,那就随便逛逛吧。诶,你说我应该坐哪路公交回去呢?”

我也不知道她该坐哪路公交,每个人心目中的路径是不同的,我不愿意介入别人的行程,以免把人家引入歧途。

我问:“想去哪里逛?”

她说:“去《囚禁的世界》里那条破败的小街吧。”

我便带她去了。


2

小街还是小街,只是不再破败,曾经斑驳的青石板街道换成了光洁的人造大理石,反射着两侧店面的霓虹灯;曾经东西两头石砌的破烂门头被两幢现代化的小二楼取代;曾经千疮百孔的木质红门也已不在,装了两扇地簧玻璃门。

美灵略显不快,皱了皱眉头,“为什么是这个样子的?”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是这个样子的,不知道为什么要把一座远古时代的寂寞荒城改造成一条现代化的街市。我不想介入别人的行程,可是别人已经介入了我的行程,我无力阻止,不过我无所谓,人生由来如此。

但美灵有所谓,从推开玻璃门的一刻起,她从省城带来的笑容就烟消云散了。

我试图说服她这样改造未尝不好。

“你看,地面多干净,走着多舒服,你甚至可以席地而坐也不必担心弄脏衣服;不像过去,青石板上的坑洼里永远蓄着脏水,永远是冷风萧瑟,乱飘着黑纸灰和枯树叶,像清明节后荒野里的坟滩。”

“你看,多热闹,没有一家店是空着的,花花绿绿多好看,让人的心情多舒畅;不像过去,这么长的街道,所有的店都关了门,锁都生了锈,酒旗扯碎了,在风中呼啦啦地响,只剩下那家‘生人莫进’,和那个古怪刻板的变态老男人。”

美灵心不在焉地听着,忽然问:“生人莫进呢?”

我指了指一侧的羊绒衫店,她径直走入。

其实我也不能确定这家店就是当初的“生人莫进”,估摸着位置差不多。


3

“生人莫进”是这条街上最后撤走的一家酒吧,和这条街的当初一样,萧条破败。走入它,犹如走入一座地下墓葬,阴冷潮湿;一只度数不足的白炽灯泡被油腻和苍蝇屎糊得斑斑点点,发着暗淡的光,它悬空在积满蜘蛛网和被烟火熏成灰黑色的房梁上。

每次我推开门,风便被放入,吹得那只白炽灯泡前后左右地摇摆,把室内一切物事的影子拉长又缩短,从这边飘到那边;以及把破吧台后的那个老男人的脸照亮又吞黑,他的那双忧郁又阴鸷的眼睛就在明暗交错中投射出两道敌意的光。

老男人就是“生人莫进”的老板。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总是对我怀有敌意,就像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在闹市中建造一座与世隔绝的活死人墓把自己患有精神病的女儿囚禁起来一样,就像我不知道美灵为什么对这条街的商业改造如此抵触一样。

事实上,美灵从未见识过它未改造前的模样。


4

去年立冬那天,小雨下成了小雪,美灵来了,她穿着一身白夹袄,站在飘雪中,双手放在嘴边,哈一口气在掌心,互搓一下,然后合掌在颈间,笑着看我。

她说:“我坐错公交了,不知怎么就到了你这儿。”

那是她第一次借口坐错公交奔波三百公里来看我。

她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正坐在“生人莫进”酒吧里一把断了扶手的椅子上,喝着低度数的龙舌兰酒;没多喝,却有些微熏。不远处的吧台后,酒吧老板,那个古怪刻板的老男人,直挺挺地坐着,面无表情地注视着门口。

开车接上美灵,她听我说正在酒吧里喝酒,来了兴致,说她也要去那里。可在途中听我讲了关于那条街和“生人莫进”的老板一些情况后,她敏感地打了个激灵,说:“天好冷,还是别去那里了,我需要一个有温度的地方。”

因而她错过了亲近那条街的最后机会。


5

不过那次,美灵亲近了我。

我们找了个有温度的地方喝咖啡。她从不喝咖啡,像过敏一样排斥,一滴也不喝,但她常陪我去咖啡厅;并不是迁就我,只是她喜欢用咖啡写字和作画,尽管她不是个书画家。

两杯咖啡端上来,她用青玉般的小指蘸着咖啡在桌上写着字;唯其如此,她才能沉静下来,听我一边喝咖啡,一边给她讲我的小说《囚禁的世界》。

整整齐齐写了一首长诗或古词,排满在她面前的桌面。她边侧着耳朵听我讲小说,边颇为满意地欣赏自己的作品;之后抽出纸巾擦掉,擦到桌面发干变白,又用小指蘸了咖啡画着五线谱。她是省城大学的音乐老师。

又擦掉,倾斜杯口,倒出一滩咖啡,用掌托在上面作画。

我的讲述变得沉重起来,因为情节到了压抑的时候,美灵似乎没受感染,仍在一心一意地作画,那双灵动的大眼睛专注地盯着自己作画的手掌,不时眨动一下;嘴唇紧紧抿着,显示着她专注的用力程度。

我曾说我特别喜欢她专注的样子,浑然忘我的神态,像个正在集中精力搞破坏的小学生;然而此时她的专注却让我有种被轻视的感觉,我有些不悦,便住了口。

“说呀,后来呢?”她停止了作画,抬头望着我。

我又接着讲,她又接着画,仿佛我说话的声音,就是她作画时的BGM。她说她爱听我说话,婆婆妈妈,絮絮叨叨,不分重点,而且不会讲普通话,满口方言,像个脾气随和却爱搬弄家长里短的长舌妇,更像个诵经的老和尚。事实上,我的脾气很大,只是她没见识到而已。

我讲完了我的小说,她也作完了她的画,米黄色的桌面上,呈现出一只可爱的熊宝宝。她没对我的小说发表意见,笑了笑,指指自己的画作,说:“以后就叫我这个。”

“小熊?”事实上,我原本就叫她小熊的,因为她姓熊。

“不,”她摇摇头,“文艺一些。”

“小灰熊?”

“不,”她又摇摇头,纠正:“小咖熊。”

“有区别吗?”色盲的我,从来分不清灰色和咖啡色。

“当然有区别了。”她解释,“彩色是色彩,黑白色也是色彩,咖啡色也是色彩,只有灰色不是色彩。一切没有色彩的事物,我们需要描绘它的色彩时,统一称其为灰色。我不喜欢没有色彩的事物,我喜欢鲜艳的极致色,纯粹,彻底。”

两个小时,我都在讲我的小说,她最后却发表了一通关于色彩的言论,这让我颇受挫折。

从咖啡厅出来,美灵跟我回到我的住处,一间老旧的单身公寓。她睡床,我睡沙发。没有暖气的房间并没有因为她的到来而增添丝丝暖意,冷风从窗户的缝隙中灌进来,像是整块的寒冷被撕成丝丝缕缕,没有那种沉重的压迫感,却似乎更尖锐,更刺激,无孔不入。我裹紧被子,被撕成丝丝缕缕的冷风又汇成整体,慢慢地向被子里渗透。

黑暗中,穿着一身纯白睡衣的美灵站在我面前;她的长发,融入在黑暗中,比黑暗更黑。她吸着凉气的声音让我醒来。

睁开眼,我问:“你怎么了?”

她弯下腰,掀开我的被子,用双手拉住我的双手,把我拉起来,说:“我需要一个有温度的地方。”我问她,哪里才算是有温度的地方?她倒退着,把我拉到床边,直到我们融为一体时,她才说:“这就是有温度的地方,是不是很暖?”

我吻着她的脸,她的脸却是冰凉,湿漉漉的,是泪水。

窗外冷风肆虐,没有星月,屋里很黑,我们看不清彼此的脸,只有她那双黑眼睛在黑暗中闪着亮光;我隐约懂了她那番关于色彩的言论,如果说夜的黑是暧昧色,她眼睛的黑则是极致色。极致色果然容易辨认。

她紧紧地抱着我,咬着我的肩膀,声音哀怨而悲伤:“她被囚禁在那座活死人墓里,我觉不出她的孤独,只感到了她的寒冷,好冷。”哆嗦了一下,“抱紧我!不知为什么,我喜欢上了她,那个我从没见过面的精神病女孩。你也喜欢她是吗?抱紧我!”

她的身体瑟瑟发抖,滚烫着一股鲜明的寒意。

看来,即使她一心一意地作画,也听完整了我讲的故事。

第二天,她要走,我说:“要不去看看她吧?”

她犹豫了半晌,摇摇头:“算了。”


6

我承认我夸大了事实,“生人莫进”的老板没有囚禁她的女儿,只是限制了她的自由,她只能在那条萧条破败的长街上活动,从这头走到那头,从那头走到这头,或者搬把椅子坐在某间关了许久的破店门口,木然地望着我。或许她不是在望我,是我自作多情。她常穿一件蓝底白格子衬衫,梳一条粗大的辫子。

长街窄而长,两侧的楼房高而突兀,把阳光拒绝在另一个世界;邪恶的风却偏好阴暗的角落,常常光顾此地,如是它任意挥洒的舞台,借助一切可借助的事物,幻化出形体,留下痕迹;带来别处容纳不下的脏东西,吹逼在某个犄角旮旯里。

那条街,常有旋风起,像一个孤独的灵魂在跳舞。我曾领略过几回,旋风裹挟着碎纸片、塑料袋、枯树叶、如烟的尘土盘旋着向天空漫溯,把这片天空涂成灰蒙蒙的暧昧色;尽管它的外面是喧闹的现代化都市,我还是觉出几分诡异。

每当这时,那个患有精神病的女孩就会莫名地紧张起来,但她的紧张,不是害怕,而是痴迷和憧憬。她那对原本无神的眼睛里,这时会放出亮光,随着旋风的奔跑而转动;原本苍白的脸,这时会变得红润;嘴唇微张,咬着一截粉红色的舌头。直到旋风消散,她便再度陷入僵滞的状态。

如果我距离她不远,她就会走过来问我:“旋风是鬼吗?”

我说:“这世上没鬼。”

我想给她解释一下旋风的成因,但估计她听不懂,科学是最无趣的东西;而我从来都固执地认为,每个精神病患者,必有一个有趣的灵魂。

“我知道旋风是鬼,”她不理会我的否定,自顾自地说,“人死后就会变成鬼,化成旋风,来看他生前最爱的人。他肯定看到我了,不然不会那么快乐,你说是吗?你说我为什么看不到他呢,是因为我不够爱他吗?”

“看没看到,谁知道呢?”我含糊地敷衍。

如果我和她的谈话被“生人莫进”的老板发现,他就会对我怒目而视,直到我灰溜溜地走开;而后他会喝骂几声女儿,教训她几句“不要和陌生人说话”之类的话。

据传,那条街的破败,与旋风有关,与“生人莫进”的老板和他的女儿有关。


7

美灵走后不久,那条街就彻底死亡了,“生人莫进”摘掉了招牌,落了锁,那个古怪刻板的老板,带着他患精神病的女儿不知去向,同时带走了整条街的故事。

又不久后,那条街就改造成了现在这副模样。

所以美灵这次来,那条街的一切,已成为前世。

在我的指引下,美灵走进那家取代了“生人莫进”的羊绒衫店。她的情绪很反常,我紧随在她身旁,能听到她微微颤抖的气息;衣着艳丽的导购小姐面带笑容迎上,她无视,狂躁地在室内来回走动,仿佛她才是这家店的主人。

她走到一角,双手比划着,双脚丈量着地面,问我:“那个像破木车的吧台是在这里吗?”

导购小姐疑惑不安地望着她,我尴尬地笑笑,点点头说是的。

“你常坐的地方,是这里吗?那把断了扶手的椅子哪去了?那张开着两指宽缝的破木桌子呢?盛龙舌兰酒的,是什么器具?你说话呀!这里不是有根被烧掉半截的木桩吗?那堵破墙呢?怎么成了天花板,房梁呢,我的蜘蛛呢?你说话呀!”

美灵的声调有些异样,我觉得她有些矫情了,想劝她几句,可看到她的眼眶里汪满了泪水,便止住了。那一刻,我似乎有些懂她,但没全懂,她于我而言,永远是个迷。

她不停地质问我,可我还未及组织起语言回答她,她又转问下一个问题。直到店里进来其他顾客,她才愤然离去。

“你骗我!”出了那家店,美灵终于哭出声来,仿佛所有的泪腺全部打开,且开足马力挤压,泪水瞬间淹没了整张脸。

对此,我无法解释;错过了的,就永远错过了。

改造后的那条街

8

这回,我们没喝咖啡,连晚饭也没吃,回到住处,美灵忽然说:“我们分手吧。”

我不知该说什么,也不知该做什么,闷坐了一会儿,起身拿了一瓶红酒坐在沙发上独饮;美灵站在窗前,背对我,面对窗外的万家灯火,许久无言。屋里没开灯,借助着外面的光亮照明,美灵的背影凝固成一副苍白的水墨画。

不知什么时候她转过身来,身体斜倚着窗台,看着我喝酒。看了一会儿,她走过来,接过我手里的酒杯,喝掉剩下的红酒,双手拉着我的双手把我拉起,说:“我们做爱吧。”

整个过程,我们都未发一言,平静得像做一件无需动脑的简单工作,尽管确实是。

美灵虽然常借口坐错公交来看我,但亲近的行为,这是第二次;第一次是开始,这次是结束,首尾呼应。其间她每次来看我,都住在我家,但我们相敬如宾,我睡沙发她睡床;有时我以行为表达我的要求,她总是笑着把我推开。

此时,我觉出了这事的无味,便停止了,翻倒在床上,木然地望着屋顶的吊灯。

“不做了?”她侧过脸来问我。

我摇摇头,又点点头,此时的摇头和点头,表达着同样的意思。

她起身,按亮灯,下床,很快卫生间传来淋浴的声音。

我坐起,上半身靠在床头,摸过床头柜上的香烟,点起一支,烟雾在面前聚集又消散,消散又聚集,让我不由想起那条街上的旋风,不由想起那个精神病女孩关于鬼的理解。

美灵从卫生间出来,一言不发地走过来,一言不发地拿起衣服往身上穿;我默然抽着烟,烟头的烟灰积成一堆脆弱的废墟,被美灵穿衣服带起的风刮散,飘落在我的胸口,又被吹散在空气中,无影无踪了。

她把最后一件风衣披在身上,站在那里看了我一会儿,伸出两根青玉般的手指头捏住我唇间燃尽的烟头,拿在眼前看了看,丢进烟灰缸里;又看了我一会儿,俯下身,在我的唇间吻了吻,然后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去。

咣的一声,防盗门隔开了我和美灵,也隔开了我们的前世和今生。


9

仿佛事先偷看了剧本,一切都有预料,我没有挽留美灵,也没有出去寻找她,连个电话也没打;而且我知道,以后也不必再给她打电话了,尽管我有那么点不舍。

我无法确认我们之间是否发生了爱情,我甚至无法形容我们之间的关系,爱人,情人,性伙伴,似乎都不确切;我们在一起时就在一起,不会说“我爱你”;不在一起时就不在一起,也不会说“我想你”。

我不知道她是否有男朋友,她也没问过我是否有女朋友;我们对各自的过往一概不知,对彼此的未来也从不向往。我们之间的联系,仿佛只是那条破败的街,那家叫做“生人莫进”的酒吧及那个变态老板,及他患精神病的女儿。那条街死亡了,关于我们的故事也该结束了。

我不是个念旧的人,也不是个沉溺于虚幻未来的人,我只在意当下肉体的触觉。我写小说,就是用灵魂换饭吃;每次痛到内伤的写作,把灵魂千刀万剐从肉体上剥离,不惜鲜血淋漓,就是为了换取尽可能多的稿费,以满足肉体的享受。

我从来不高尚,高尚只是别人对我以及我对自己的标榜。尽管如此,我还是经常去看那条街,看只是看,不思考;如果迫不得已要思考的话,那必是我灵感枯竭,需要强制思考来获取小说的素材。

长街的中线上,隔一段距离摆着一套桌椅,我常坐下来,点起一支烟,默然地望着每一家店铺,每一个顾客。顾客并不多,稀稀落落,懒懒散散,所以店主及导购们并不忙,她们常如我一样坐在长街中线的椅子上,打牌或者聊天。

没有刻意,我有时能听到关于这条街曾经的一些传说——


10

“生人莫进”的老板以前并不是开酒吧的,而是个有头有脸的生意人;他的女儿以前也并没有精神病,而是个品学兼优的高中生。父亲为了女儿在高考中万无一失,花重金请了一位教学经验丰富的家庭教师。

不久后,女儿和家庭教师发生了爱情,很狗血的剧情。

父亲发现后,把女儿送到外地一所全封闭的寄宿学校;同时,他运用自己的能量,让那个家庭教师身败名裂,妻离子散——他和他同龄,他却诱惑了他的女儿,为人师表的道德准则没能受得住爱情(或说性欲)的冲击。

丢了工作和家庭,成为行业败类,那位家庭教师只能隐居于此,开了家酒吧苟延残喘。

但他的事还是在这条街上扩散了开来,他成了过街老鼠,人人可唾弃之。

心灰意冷之下,他把自己反锁在酒吧里,喝了一瓶伏特加后,割断了自己的动脉;众叛亲离,没人关心他,直到他的尸体腐烂变质,风化成一堆枯骨,才被人们发现。

他的尸体繁衍出无以数计的苍蝇。

据传,那些苍蝇体形肥硕,精力旺盛,甚至具有一定的攻击力;它们常常铺天盖地而来,黑压压一片,嗡嗡地和顾客抢夺各种吃食,以至于这条街上的顾客日渐稀少,终于败落。

那个女孩听说后,逃离了寄宿学校,跑来这条街,昏天黑地地大哭一场后精神失常,再也不离开;她父亲把她强行移到别处,她就发疯发狂,自虐自残,甚至自杀,而只有到了这条街,她才会安静下来。

她父亲只能把生意转出去,租下整条街,自己开了一家“生人莫进”的酒吧。

她的肉体和灵魂,从此被囚禁在这条街——这座活死人墓里。

至于她后来随父亲去了哪里,无人知晓。

我判断这些传说应该有杜撰的成份,虚构剧情从来不只是小说家的专利;但不管怎么说,悲剧式的爱情,从来不是无病呻吟的凄美,而是目不忍睹的惨烈。

“生人莫进”消失了,那个变态老男人消失了,那个爱穿蓝底白格子衬衫、爱梳一条大辫子的精神病女孩消失了,那群和人们抢夺吃食的苍蝇也消失了,连同这条街的所有故事,统统被埋葬在现代化的尘嚣之中了。

还有,美灵也消失了。

我不能确定我是否思念美灵,倒经常想起她,想起她在桌上写过的诗,画过的五线谱,以及那头可爱的小灰熊或小咖熊。

我把我和美灵的过往,加上美味的佐料,包装成五彩的礼盒,以爱情的名义,明码标价贩卖给无聊的读者;获得的稿费,都挥霍到酒色之中了,用灵魂滋养或残害着肉体,用爱情满足或消耗着性欲。

偶有雅兴,站在街边,随便上一辆公交,凭心情随便找个地方下车,然后再上另一辆公交;不知转了多少趟车,我发现我来到了三百公里外的省城。

我没给美灵打电话,只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


11

今日立冬,天气骤然冷起来;天阴沉沉的,飘起了小雨,小雨慢慢飘成了小雪,接着飘成了大雪。省城的街道,一如县城清冷;行色匆匆的行人吐着白气,五颜六色的汽车冒着白烟,似乎要给这个城市增加一些温度。

美灵说过她需要一个有温度的地方,但我想不通她为什么那么眷恋那条寒冷的街。

走入平房区的一条小巷,天已大黑,两侧墙壁上亮起几盏简易的路灯,给纷飞的飘雪打出一层奇异的光彩;没有人,除了我,但我不孤独,孤独是精神领域的概念,我从来就是一个肤浅的人。

我忽然停止了脚步,因为我看到一家简陋的酒吧,门头上的招牌写着:生人莫进。

我曾多次想问那个变态老男人为什么要给酒吧取这么一个不近人情的名字,过客匆匆,有几个相熟;拒绝了生人,还如何做生意?但他一副“生人莫问”的表情每每让我把流到唇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正是这个疑问,让我常常光顾他,成了“生人莫进”的熟客。

犹豫了一下,我走进这家在异地他乡的“生人莫进”酒吧。

果然是他,他坐在一把椅子上。

但他已不是他,他苍老了许多,头发已花白,脸上的肌肉松塌塌的;眼睛里没有了忧郁,没有了阴鸷,没有了对我的敌意;什么都没有,空洞,木然,无神。

他认出了我,只微微一怔,再没表示什么。

我环顾了一圈室内,它虽继承了先前的名字,却没保留先前的风格,像家路边的普通小面馆,两张劣质的桌子,几把俗气的椅子,连吧台也没;这种地方,绝对没有我附庸风雅所需的龙舌兰酒。

在一把椅子上坐下来,一时,我竟不知该说什么。


12

半晌,他站起,从墙角拿了两瓶啤酒过来,坐在我对面。

“喝吧,我请客。”他说,声音略显疲惫。

启开啤酒,一瓶推向我,一瓶自己端起,喝了一大口;嘴角有泡沫涌出来,他用巴掌抹去,又在衣服上擦了擦手。

“谢谢!”我端起酒瓶,也喝了一口,又问:“你女儿呢?”

“走了。”

“去哪了?”

“我不知道。”他又喝了一口啤酒,下了多半瓶,“她的病越来越严重了,旋风一来,她就高兴;旋风一走,她就伤心,几次差点自杀,说死了就能被旋风带走了。我只能离开那条街,带她去精神病院接受强制治疗。”

“治疗没效果吗?”

他摇摇头:“没,完全没。有一天,一个省城来的女老师去看她,她们俩一见如故,像对亲姐妹似的,她也不寻死了,精神也好像正常了。可她拐走了她,给我留下一张字条,她说她喜欢她,她们要在一起,相当于结婚的那种。”

我哦了一声,想到了美灵。

他又说:“我来省城,找到她工作的大学,校方告诉我,她已辞职,不知去向。我就在这里开了家酒吧等她们;酒吧还叫‘生人莫进’,现在我才明白,女儿走了,这个世界上的所有人,对我来说都是生人。”

不知怎么的,忽然有股浓烈的悲伤袭击了我,喝下的啤酒,像一块固态物似的卡在喉间,憋出两行生泪;脑海里杂乱无章地闪过一些画面和词汇,咖啡,诗词,五线谱,爱情,性欲,龙舌兰……最后定格在美灵那张饱满圆润的脸上

“我——”嘴唇嗫嚅了一下,我没说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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