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午后的阳光正好,晒得人暖暖的。
小乞丐歪斜地挂在树杈上,斜着眼打量路边树荫里的一家占卜店。
这是个宁静的小镇,风景秀丽宛如淑女一般窈窕。这镇上也的确有很多窈窕明媚的淑女,她们为这个朴素的小镇增添了不少光彩。
唯独这家占卜店与整个小镇的气质格格不入。
破败的屋檐,蛛网横结的招牌,因雨打风吹而变形的木门永远也关不上,稍有动静便“咯吱咯吱”地响。最让人心里发毛的,是整个店里从不点灯。大概是因为刚好在这棵大树的树荫笼罩内,即便是正午,也不会有丝毫的阳光照进去。不仅如此,每一个路过的人还能感受到从店里源源不断向外涌的阴暗之气。
这简直就像个鬼屋。
事实上,大家也都拿它当鬼屋看。因为所有人都知道,会占卜的人一定是时空法师,而通灵术是每一位时空法师的必修课。若非有极其重大的事情非得预知未来或回到过去,没有人会随随便便踏入这里的。当然,预知未来或回到过去都是要付出极大代价的,能承受一次这种代价的人实在不多。
可是小乞丐现在却要走入到这个鬼屋里去了。
他伸了伸懒腰,猫一样轻巧地跳下树,拍着后背到屁股处的灰,大步地走了进去。
店里面只有店主一人在——店里面一直都只有店主一人在。
小乞丐一见到店主就笑了,就是当人在满是淤泥的死水沟里突然看到一朵出水芙蓉的那种笑。
“下午好,妖铃姐姐。”他愉快地向店主妖铃打着招呼。
妖铃正在摆弄桌上的几颗石子,听见小乞丐的声音,抬起头来也冲着他笑了笑。
这一笑,惹得小乞丐更开心了。
比起镇上别的女孩,妖铃有着更为精致的五官,却因为职业受人疏远,渐渐地,她便养成了淡漠的性格,对稍微熟悉一点的人,譬如小乞丐,也很少多说话,常常报之一莞尔。
但是像她这样的美人,不动声色时已有极大的观赏性,更何况她还冲着你笑,这更让小乞丐找不着北了。
小乞丐不由得向她凑近了点,盯着她手中操纵的几颗石子笑嘻嘻地问道:“姐姐又在给谁算命了?”
这一次妖铃没有搭理他,双手在半空中对着石子施法,几颗石子便随着她的手势而变换着位置。
在她施法时,戴在她左手腕上的一串石榴石手链一直发着朦胧的光晕。
每一位法师的手上都戴着一串手链。这串手链是一个法师法术的象征。
手链的材质会因修习的法术种类不同而不同。比如修习时空类法术,就会戴石榴石做的手链;修习格斗类法术,就会是黑曜岩;修习记忆类法术,则是水晶石。
施法时手链上的光晕色泽则象征着法师修为的高低。拿时空类法术来说吧,石榴石的光晕依次分为翠绿、紫红、褐色、黄红、红色和黑色,其中翠绿代表法术修习的最高级,黑色为最低。从一种颜色修习到下一种颜色,对普通人来说通常要十来年的勤学苦练才行,而且能否达到最后一级,光靠努力是不够的,还要看资质与机缘。
妖铃施法时小乞丐一直盯着她的手看。
——二十多岁的女孩子,石榴石的光晕已是紫红色。
二
妖铃的手停下来了。石子又安安静静地躺在桌上,仿佛从未移动过。
她抬头望着小乞丐,淡淡道:“让她进来吧。”
小乞丐怔了怔,还没来得及说话,身后便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果然是现世最厉害的天才法师之一。你是什么时候发现我的?”
妖铃眨了眨眼睛,罕有地冲着陌生人微微一笑:“感谢你如约而至。”她示意女人看桌上的小石子,那里呈现的是她刚才的占卜结果,“每一件事都有其定数。如果今天你不来,估计我还得去找你。只是……”妖铃不禁上下打量这个女人,“有一件事让我很意外……”
站在妖铃面前的这个女人,身体轻飘如云烟,或者更直白一点说,她根本就没有身体。
她仅仅是个魂魄,也就是俗称的鬼。
但其实鬼,在妖铃这一类时空法师眼里,不过是活在另一个时空的人罢了。他们在活人的世界里没有躯体可寄居,很容易受人界的各种因素影响而受伤,有些伤害对他们来说是致命的,所以他们在人界的行动才会受时空的限制,比如通常只能在阴暗的环境出现,或者是天黑以后,因为太强的阳光照射会让他们像水汽一样蒸发掉。
可是现在是午后。
“午间的阳光最强,你是怎么平安无事地找到我这里来的?”
女鬼笑了笑,看着小乞丐说:“多亏了这位小兄弟。他说有法子让我在中午就来见你,不必等到晚上。”
妖铃点点头:“一切都是按照卦象上显示的来的。”
她用眼角余光瞥了小乞丐的手一眼,眉头极不引人注意地皱了皱。
小乞丐并非真正的乞丐,只不过每天游手好闲不务正业又穿得邋里邋遢,才被人起了这么个绰号。至于他本来叫什么,从哪里来,习的什么法术,道行有多高,镇上好像没有一个人知道。
没有人见过小乞丐出手。妖铃曾不止一次地想找机会看看他的手链,但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的手腕总是被他穿的那些褴褛的衣服缠裹遮掩的严严实实的,根本连一丝风都漏不进去,更别说露出一串宝石做的手链了。
小乞丐对自己的事也从来绝口不提。
别人自己不说的事,妖铃当然不会去问。所以即便是女鬼提到了小乞丐帮了她,妖铃也不会去问他到底用了什么法子。
但是她的眉头还是忍不住皱起来了。
因为她知道,能够让一个鬼魂大中午的在人界毫无顾忌地晃荡,要么是有极高深的道行,要么就是法术足够邪门。
道行高深倒也罢了,若是邪门……
妖铃心里一紧,怕再往下想会让人察觉出她心里的变化,便接着问女鬼:“什么样的事让你连晚上都等不到地要来见我?”
女鬼叹了口气:“人命关天,你说急不急?”
“什么人的命?”
“我的。”
妖铃怔了怔:“你已不是人了。”
女鬼幽幽叹道:“可我活着的时候是的。”
妖铃的嘴角噙了一丝讥笑:“你要我回到过去救你一命?”
女鬼却很认真地点了点头:“是的。”
妖铃淡淡问:“你死了多久了?”
“二十六年。”
二十六年,比妖铃的岁数还要大一岁。
妖铃已转过身回到了桌子后,低下头收拾桌上的石子:“二十六年,说明你的死亡是注定的。我改变不了。”
“不,你改变得了!”女鬼突然冲到妖铃面前,抓起她的手恳求她,“看看我的过去!看看我临终时的样子!我知道你可以的!”
她紧紧攥着妖铃的手,妖铃并没有甩开她,整个人仿佛被冻住一般呆立在原地。小乞丐看见她左手腕上的手链一直在发着紫红色的光晕,但她的脸色却越来越苍白。
过了好一会儿,手链上的光晕消失,妖铃慢慢抽回自己的手,脸色并没有好起来,小乞丐甚至能听出她说话的声音在微微发着颤:“我看不到。”
三
任何一个占卜师都能洞悉过去预晓未来,能看到多少取决于法力的高低。
以妖铃的修为,莫说看到二十六年前发生的事,就是二百六十年前的事都绝非难事。
可是她偏偏没有看到女鬼郎婉平的过去。
与以往在她面前如一幅画卷般铺展开来的时空不同,郎婉平抓住她手的一刹那所带给她的,是一段扭曲缠绕、支离破碎的时空,像乱糟糟的线头,妖铃竟不知该怎样去展开它。
更别提要在这样一段时空中打开一条通道能将她和郎婉平送回去。
这是非借助外力而不可为的了。
在占卜店的一个被人忽视的角落里,有一盏从未点燃过的灯,漆黑的灯罩上落满了厚厚的灰尘。然而当妖铃用法术将它点亮时,人们才会发现原来那不是灯,而是一支烛台上擎着的一颗硕大的黑水晶!
黑水晶为妖铃和郎婉平在那段扭曲的时空中强行打开了一条通道。扭曲的时空不停地挤压着通道,产生的冲击给妖铃带来的不适是她从未体验过的。
以致于在回到那段时空后,妖铃竟前所未有地昏迷了大半天。
“喂!醒醒!快醒醒!你是什么人?为什么睡在这里?”
在梦里,妖铃听见郎婉平在叫她……
不对!
这声音比之前听到的真实许多。
妖铃一下子醒了过来,一睁开眼睛,便对上郎婉平的脸。
二十六年前活生生的郎婉平!
她的面容跟变成鬼魂后并没有多大改变,只是多了份少女的天真,少了做女鬼时的幽怨,在她的脸上,还能看出隐隐的兴奋。
此刻的她仍在喋喋不休地向妖铃问话:“我之前从来没见过你。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么?你是怎么进来的?你是黄空请来的宾客么……”
妖铃顾不上搭理她,挣扎着从地上站起来,强忍着身体快散架般的痛苦感环视四周。
这是一座王府般华丽的宅院,她现在所在的位置应该是宅院的后花园里。即便是从这僻静的后花园里也能瞥见前院高大的房屋窗棂上贴的大红喜字,和感受到整个宅院里四处洋溢的喜气。
——是了!这是郎婉平嫁人的前一天。
据变成女鬼的郎婉平说,她正是在大喜之日死去的!
妖铃看着眼前的郎婉平,眼神微微闪动——这名娇憨的少女还不知道自己与黄泉路只差一步了吧。
就在这时,花园假山后传来一名年轻男子的呼唤声:“平儿?是你在那里么?”
一听见男子的声音,郎婉平的面颊微微红了起来。她转过身向声音传来的地方欢快地小跑而去,口中答应着:“是我,我在这里。”
“你在跟谁说话?”
“这里突然冒出来个人,我也不认识。你认识么……”
郎婉平的话突然止住,因为当她牵着未婚夫的手再走来时,妖铃已经不见了。
男子盯着妖铃原本站的地方,眉头皱了皱,问她:“什么人?”
郎婉平也答不上来,只得嗫嚅道:“我也不知道……刚刚还在这儿的,怎么突然就不见了……”
四
“他就是我的未婚夫,黄家的独子,黄空。”
过去的一幕在眼前重演,女鬼郎婉平的脸上满是怀恋与伤感。
妖铃的脸上却满是大汗。
在这个扭曲的异时空里,稍微施展一点时空法术,就能感受到整个时空对你的挤压与排斥。就连刚才那么简单的一个瞬移,仅仅只是穿过了一堵墙从宅院里移到了宅院外的树林里,也让妖铃感觉整个人仿佛麻花一般被人拧了一圈。
不仅如此,她还要一直护着郎婉平的魂魄不被这段时空伤害。
此刻的妖铃,早已没有力气来回应她了。
郎婉平却很难控制住自己的情绪,自顾自地陷入了对往事的追思中:“我是十五岁那年第一次见到了他,在斗法大会的擂台上。黄家世代修习的都是格斗术。我一向看不起那些好打打杀杀的人,觉得那是匹夫之勇,残忍而粗俗。可是当见到年尚不及弱冠的黄家公子在擂台上一连将五个人打败时,我才知道原来世间还有人可以将一场武斗变成舞蹈,优雅,又绝情。”
说到最后三个字时,她眼中的光彩一点点被悲伤所替代。郎婉平轻轻垂下头,似乎在想着什么,又似乎叹了口气。过了一会儿,她抬起头刚要开口,身旁的妖铃却突然向她出手了。
妖铃出手一向很快。
若不是受这个别扭的时空影响,她还能更快。
——至少能快到将郎婉平收入自己特制的锦囊后还来得及回避跟着她施法痕迹追上来的黄空。
可是现在她只完成了第一步,所以黄空与她,已然面对面。
这个长着一双傲眉的黄家少爷冷冷直视着她,问道:“你是什么人?到我家后院做什么?”
妖铃注意到,他的一双拳已握紧。
没来由的,妖铃叹了口气:“我是个过客,也是个看客。你不必把我放在心上,我无恶意。”
黄空冷笑一声:“是么?那你为什么一看见我来就跑呢?”
妖铃揉揉眉心——她一般觉得什么事情很麻烦时就会这样做,好像把皱起来的眉头揉平就等于把麻烦解决掉了一样。黄空却还不觉得自己对她来说是个麻烦似的,又接着逼问她:“说啊,你到底是什么人?”
趁着揉眉心,妖铃已暗暗感知了一遍周围的环境,这次,应该能把他彻底甩开……
她嘴角浮起一抹狡黠的笑,冲着黄空眨了眨眼睛:“再见啦,黄公子。”
一阵风起,妖铃已从黄空眼前消失,只余下一圈涟漪般荡开的法术余波,这一圈余波向着中心的一点迅速汇聚。
黄空一惊,大喝一声:“别走!”
举起运足劲头的拳头向那一点击去。
明明击中的是风眼,黄空这一拳在触到妖铃的法力时却仿佛打在了龙卷风的边缘,一股无比强大的斥力将黄空整个人弹到了半空,撞到三丈开外的一棵大树上。
“砰——”
大树的树根被这一撞拔起了一半,树叶沙沙往下掉,落满黄空的身上。
在这位黄家大少爷风光无限的人生中,第一次这样狼狈。
他从地上吃力地爬起来,目光依旧追随着消失的那个点,只是目光却变得痴了,不再如之前那般冷漠决绝,里面充斥着迷茫与不信,就好像看到了什么令他觉得不可思议的事一样。
会是什么样的事呢?
五
妖铃也同样受到了那股强大的斥力的作用。
但也许是斥力刚好抵消掉了这段时空的挤压力,这一次瞬移,虽然距离更远,却没有给妖铃造成太大的痛苦。
反倒是黄空的那一拳,虽没击中,拳风却扫到了她的左肋,此刻隐隐作痛。
她揉着左肋,将郎婉平从锦囊里放了出来:“出手这么重,难怪你说他绝情。”撇撇嘴,却又不得不承认,“身手的确不赖,差点就追上我移动的速度了。”
郎婉平却低着头不做声。从她的神情上看,她在想着过去一些让她难过痛苦的事情。
妖铃也便不再说话。过了好一会儿,郎婉平突然问妖铃:“我要你回来救我,可我是不是从来没告诉过你我是怎么死的?”
妖铃点头,郎婉平便继续说:“就是他,黄空。”
妖铃吃了一惊却没说话,等着她的下文:“在我们这里有个习俗:婚礼上,新郎要送一面圆镜给新娘。圆镜喻意一段圆满的爱情。从那时起两人便要一起好好守护这面镜子,不能让镜子有破损。因为镜子一旦出问题了,两个人就不能再在一起。”
“我第一次见到黄空,便决定此生非他不嫁。当父亲告诉我要让我嫁给黄家公子时,我明知道父亲是为了通过联姻攀上黄家这根商家巨擘,却高兴得好几个晚上没睡着,只顾着幻想嫁给黄空以后的日子。”
郎婉平说到这里,好像真的回到了那段她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眼角眉梢都是幸福的神情。然而转瞬间,这神情便添上了一道悲凉。
“虽然成亲之前,黄老爷便让他多来我家走动走动,但是他每次来,都是跟父亲谈事情,对于我,仅仅客气地寒暄两句。”
“我也会去黄家找他,他当然会陪我,言行举止永远客气有节。”郎婉平笑了笑,神情凄凉,“他不爱我,我当然看得出来。可是我不在乎,因为他也不会爱别人。他礼貌谦恭的表象下是刻在骨子里的淡漠。这种淡漠使他永远不会真正的爱一个人。所以只要他愿意跟我成亲,我能好好地陪在他身边,我相信他也不会做出对不起我的事情。”
妖铃忍不住插口:“可是他还是做了?”
郎婉平摇摇头:“我们没有结成亲——在婚礼上,他将那面象征新人爱情的镜子摔得粉碎。”
她仰起脸,仍然止不住两道眼泪顺颊流下:“时至今日我都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婚礼上当众摔碎信物,一句“绝情”只怕已不够形容了。妖铃此刻的心情应该与当时婚礼上的宾客无异,为黄空这一举大大震惊,她喃喃道:“所以你承受不住这样的羞辱,自尽了?”
“是,也不是。”
“怎么讲?”
“郎家世代修习的法术是控制精神一类的。我们有一道秘术叫回心回魂术。施术者可以控制任何一个人的心念,将他的心从此以后锁定在施术者一个人身上。但是很早之前,这门法术就被列为禁术,因为只要施法成功,施术者必死无疑,并且死后无法转生。”
妖铃倒吸了一口凉气。
郎婉平脸上露出一丝可怖的笑:“不错,也就是说,对于不会通灵术的被施术者而言,从此以后就会全心全意只想着一个死人,把他当成生命甚至胜于生命。而施术者因施法而死,所以这道法术便没有了解铃人,施法后也便不再可解。被施法者从此以后的精神世界会是怎样的,可想而知。”
妖铃幽幽叹道:“这其实就是一个诅咒,一个永远也解不开的诅咒。”
“当然能解开。”
“哦?”
“黄空就解开了。”
“怎么解的?”
郎婉平沉默了一瞬,回答道:“在我死后,黄空被对我的思念整整折磨了一年。那种极度想见一个人却再也见不到的痛苦,你体会过么?”
妖铃当然没有。
于是郎婉平继续说下去:“当一个你至爱的人从你生命中永远消失时,你就会体会到这样的痛苦。但是对于普通人而言,这种痛苦是会随着时间而减弱的,因为人本健忘,喜新厌旧是人性。”
“但是诅咒不会。”妖铃一语道破。
郎婉平点点头:“不错。每一天醒来,黄空对我的思念都和头一天一样,同样的痛苦每天都在累积。就这样过了一年,他终于下定决心要从这种让人发疯的痛苦中解脱出来。”
妖铃叹了口气:“死人是不会再有痛苦的了。”
“是的。”郎婉平笑得无比凄凉,“这也是这道秘术唯一的解法。”
妖铃不再说话了。
郎婉平也不再说话了。
过了好久,妖铃才问道:“你要我回来救你,是因为你对当初自己的所作所为后悔了么?”
郎婉平想了想,回答道:“算是吧。我发现这样做并没有真的使我得到快乐,而且不能转生意味着我跟那一年的黄空一样,也一直受着这件事的煎熬。”
“所以你想阻止当初的悲剧发生,想要看看另一种结局能否带给你真正的释怀?”
郎婉平点头:“是的。”
妖铃不禁又叹了口气:“我是不是也还没告诉过你我为什么会带你回来这一趟?”
郎婉平再次点头:“是的。”
“所有时空法师都是相信宿命的。我们尊重并且遵守时空法则,绝不会擅自干涉或企图改变任何已发生的事。所以我也要对你说一句对黄空说过的话。”
“什么话?”
“我是个过客,也是个看客。”
郎婉平咬了咬下唇:“那你为什么费这么大功夫来这里?就为了看一出戏?”
妖铃笑了:“因为好奇。”
她眨眨眼睛继续说:“喜新厌旧是人性,好奇也是。”
六
勾起妖铃好奇心的,当然是这一段她打不开的时空。
时空法师无法看到有自己过去和未来的时空,这说明,妖铃要么前世在这段时空出现过,要么今世她注定该来这里走一遭。
命中注定的事,妖铃一定不会去违背它。
可是谁又能抗拒得了见一见前世的自己呢?
妖铃不能。因为她对自己的事至少还是关心的。
关心,就会好奇。
那么表面谦和骨子里却淡漠如冰的黄公子呢?他会有关心的事么?他会有好奇心么?
当黄空牵着做新娘时的郎婉平步入大厅时,隐藏在众多宾客中的妖铃并没有在他脸上看出这点来。
不仅如此,从他脸上也根本看不出一点对这场婚礼不满的情绪,他笑得温和,笑得礼貌,在媒人的指引下,隔空托起一面圆镜准备送给新娘子。
可是只有妖铃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妖铃在人群中往前挤了挤,想要看清整件事到底怎么发生的,黄空为什么会突然变脸。
她也的确看到了黄空的脸。
不过却是从镜子里看到的!
——当你能从镜子里看到一个人时,那个人也一定能从镜子里看到你。
原本在熙熙攘攘的宾客中,黄空是很难注意到妖铃的。可是此刻透过镜子,他却一眼便看到了人群中的妖铃!
一瞬间,他的眼神发生了变化!
——那种迷茫与不信又回到了他的眼里。
他扭过头直视着妖铃本人。那一刻,仿佛整个大厅里喧闹的人声他都听不到了,整个大厅里除了妖铃之外的人他也都看不到了。
他就带着那样迷茫、不信却又莫名坚定的眼神凝视着妖铃,好像可以生生世世这样看下去,又好像有好多话要对妖铃说。
任何一个女孩在被人用这样的眼神看着的时候都会禁不住脸红心跳,妖铃的心却陡然沉了下去。
因为她突然知道镜子为什么会碎了。
——当一个人手上托着面大圆镜子时,怎么能被别的事分心?
受黄空法力牵引的镜子在他看向妖铃时偏了方向,撞到大厅的柱子上。
“啪”的一声脆响,镜片散落一地。
这一次,大厅里的所有人声才是真的安静下来了。
所有人都呆在原地。
黄空看到自己的“杰作”也呆了,半晌,突然想起什么来,又回过头看向人群——妖铃却再一次消失了……
七
“你就只会跑么?”
妖铃手扶着一根树干,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额上的汗涔涔地冒。
顾不上回答郎婉平的责问,也顾不上自己刚施过法的虚弱,妖铃双手结印,在自己面前的空间里打开了一个黑色的小洞。
随着她法力的灌注,小洞逐渐扩大。
“我不能再在这里待下去了,我已影响了太多。”
郎婉平一把抓住她的手腕,质问她:“所以你就要走了么?这之后会发生什么我都告诉你了,你难道一点感觉都没有么?”
妖铃看着郎婉平,一字一句道:“黄空摔碎镜子,这与你告诉我的事实无二,那么这都是注定的。即便是因为我,那一切也都是注定的!”
“那既然一切依照原样发生,你又影响了什么?为什么要急着走呢?”
这一问,把妖铃问住了。
她手上施加的法力逐渐减弱,小洞也随之消失。
是啊,她并没有改变历史,又为什么心虚呢?
郎婉平冷冷问道:“你是发现这两条人命因你而受苦而丧生,觉得无法面对吧?是无法面对我和黄空还是你自己的良知?”
妖铃说不出话了,手心里渗出密密的细汗。
她一直都明白,时间并不是像一条河流那样永远只向前奔流,而是一圈腾挪缠绕的线头,每一件事在时空中都可以有无数个起点和终点。但是有一些结点,却是无论从哪个起点出发都会遇到的。
只是妖铃万万没想到,在黄空与郎婉平命运的纠缠中,自己变成了那个躲不开的结点。
郎婉平忽然不由分说地拉着妖铃的手向树林的另一头走去。
——“去看看之后的我是怎么落到今天这一步的吧。就算你什么也不打算做,但事情已由你引起,最起码接着把这看客当到头吧。”
八
看客,真的那么容易当么?
说不定你以为你是个置身事外的看客,但对于别人来说,你早已构成事件中重要的一环,就像妖铃之于黄空,又间接地之于郎婉平。
也说不定,当你决定当一名看客时,你就已经步入别人设计好的圈套里。从一开始,你就是那个最核心的人物。
郎家的地下室里阴暗潮湿。刚从婚礼上跑回来的郎家小姐点了八盏孔明灯才将地下室里一间相对独立的石室照亮。
八盏孔明灯按照八卦的方位摆放,郎小姐盘腿坐在正中心的位置上。
她并没有立即施法,因为施展回心回魂这样复杂的法术是需要高度集中意念的,而她现在却一直在抹着眼泪。
她脸上的妆容早就花得不成样子了,眼泪却好像根本停不下来似的一直奔涌而出。
隔着一面墙,妖铃也能听到她抽泣的声音。
妖铃的眉头紧紧皱成了一团。
女鬼郎婉平在一旁问她:“你真不打算插手救她——救我么?”
妖铃双手紧握成拳,指甲刺进肉里:“我不能。这都是个误会,黄空只要解释清楚了就行。”
郎婉平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看着她,轻轻叹了口气:“黄空解释不清楚。”
妖铃不解地看着她。
郎婉平接着道:“还记得他在婚礼上看见你时眼里的迷茫么?”她摇摇头,又说了一遍,“他解释不清楚的。”然后补充道:“因为他自己都不清楚为什么会对你产生莫名的情愫。”
妖铃一惊,申辩道:“他对我不是你想的那样!婚礼之前他只见过我那一次!你别多想!”
郎婉平异常平静:“我没有多想。我花了二十六年的时间才弄清楚这件事。”
妖铃怔怔地望着她:“什么事?”
石室里的光亮突然加剧,孔明灯的火焰彼此之间连到了一起,成了一条火线。火光照射的范围扩大到了地下室的楼梯上。
施法开始了。
郎婉平深深地看着妖铃,又好像看的不是她,而是透过她在看别人。
“黄空,”她转头看向石室里正施法的自己,满眼悲悯,“我花了这么大的代价就为了锁住你的心,可是你只用了一年,就让自己解脱了。”
她回过头来伸手轻抚着妖铃的脸:“还转生到这具女子的躯体里,把我,把从前忘得一干二净。可我,却永远地被困在自己设下的诅咒里。对不住我的人是你,凭什么要我一个人来承受这一切?”
她看着妖铃无比震惊的脸笑了笑:“在你店里你见到我时那副淡漠的神情,我就知道你完全不记得我了。你难道从没奇怪过,为什么黄空会对你反应那么大?为什么当你们触碰到对方的法力时会互相排斥?”
“因为你们两个本就是不同时空中的同一个人,或者说同一片魂。你们两个人的时空是无法交融的,只能延续或接替。所以这一段时空,你打不开。”
从刚才郎婉平伸手摸她的脸时妖铃就发现,她的身体不能动了!
所以她没有躲开,所以她安安静静地听她说完了这一番话。
所幸,她还能说话。
所以她开始念咒,在她面前的空间里又出现了那个黑色的小洞。
事情的演变早已远远超出了她的预期,她要赶紧离开这个鬼地方回到自己的时空去!
郎婉平也看到了那个黑色的小洞。她赶紧掉头去看石室里的自己施法到了哪一步,眉眼间满是焦急。
通往地下室的楼梯上响起了脚步声,黄空的声音传来:“平儿?是你么?”
他果然找来了!
就算解释不清,他也还是会来的。
妖铃心中一喜,加快了念口诀的速度。奇怪的是,这次时空通道打开到一半就仿佛受到阻力似的,无法将其打开得更大。
但是妖铃不担心,因为她知道,只要黄空靠近她,他们之间的斥力就会加快她回到自己时空的速度,那时,谁都奈何不了她了!
就在这时,妖铃打开的时空通道里传来“咔”的一声脆响。
那是极轻的一声响,就好像镜子上裂了一道纹时发出的声音,并不怎么引人注意。
妖铃却注意到了,她的脸色骤然煞白。
她满眼惊恐地望着黑洞洞的通道深处,从那里又接着传来更大的一声:“啪——”
这一次,所有人都能听得到。
声音过后,时空通道如漩涡般急剧缩小,眨眼便不见了。
妖铃彻底呆了。她的后背已被汗水湿透,双腿发软,所有力气仿佛一瞬间被抽尽。
她忽然真的就倒在了地上!
在她倒地的同时,楼梯上也摔下来一个人,滚到妖铃身边,一动也不动了。
这个人当然就是赶来想要跟郎婉平解释的黄空。
黄空就躺在妖铃身边,可是这一次,妖铃一点都没有感受到之前的那种排斥力。她怔怔地看着脚边的黄空和自己,仿佛还未从通道消失的惊骇中走出来。
——妖铃明明已经倒在了地上,又为什么会看见自己倒在自己的脚边呢?
九
妖铃现在连汗都不会出了。
她看了看倒在地上的自己——是自己没错。
她又抬起自己的右手看了看。
——她的左手被女鬼郎婉平牵在手里。
可是无论是左手还是右手,它们现在都和郎婉平的一样了。
事实上,妖铃整个人都变得和郎婉平一样了——那么轻盈,那么透明,又那么飘忽,仿佛一阵风就能将她吹散。
妖铃的肉身倒在地上,魂魄还站在原来的地方!
可是她的魂魄也渐渐地不像她了。
妖铃看不到自己魂魄的变化,但能感觉到,从黄空摔下来的躯体中,有什么同样轻盈的东西飞了进来。
她甚至能依稀记起一些黄空生前的事……
记起?
为什么她会是“记起”这些事?
难道她真的就是黄空?难道他们真的是在两个时空的同一片魂?
妖铃的脑子里一片混乱。黄空的过往和她的过往交织在一起,一瞬间闪过无数个图景。随着“记起”的事情变多,妖铃的脑子被充斥地越来越麻木,坠入了现实与记忆的罅隙。
她的耳边,却始终有一个女人遥远的声音在对她说话:
“对不起,是我骗了你。”
“你并不需要真的救活我。你只需要此时此刻带着这片魂魄来到此地。”
“里面的我施的法术叫回心回魂,意味着它不仅可以锁住人心,还可以在施术者死后将被施术者的魂魄一起抽出,永远与施术者在一起。”
“当年的我太冲动,没想到这一层。庆幸你转世后依旧不愿让别人走进你的生活而选择修习时空法术当一名占卜师,才得以跟我一起回到这里。”
“黄空,你心里从来装不进别人,只有自己。隔着不同的时空,让你心乱神迷的仍是转世后的你自己。”
“也许,从现在开始,你可以跟我在一起好好学会怎样爱别人,怎样爱一直深爱着你的我……”
十
黑水晶发出一层紫黑色的光晕。
这一次的光晕比上一次的大,而且还在扩大。如果它再变大一倍,妖铃应该就会从那圈光晕中出现回到她自己的时空了。
小乞丐注视着那圈光晕,脸上的神情变得很奇怪。
他走到黑水晶面前,缓缓伸出左手,罩在水晶上方。
他似乎轻轻叹了口气,然后才开始运功。
镇上从来没有人见过他出手,妖铃也没有。
若是现在有人见到他施法的样子,绝对不敢再叫他小乞丐。
他口中飞快地默念着口诀,灌注全身的法力在周身掀起一阵狂风,缠裹在他身上的褴褛衣衫被鼓动得猎猎作响,布条翻扬,整个店里的桌椅板凳都在晃动。
在他的法力笼罩下,黑水晶的光晕几度欲变大,都被他给压了回去。
随着口诀越念越快,小乞丐的神情也越来越凝重。突然双目一睁,两道精光从他眼中射出,水晶石发出了“咔”的一声响。
极其细微的一丝声音,就算在安静的环境下也很难注意到,更何况是有着这样大的动静的房间里。
可是小乞丐却注意到了。
同时他惊喜地发现,水晶石上多出了一道裂缝。
小乞丐调整了一下运力的方式,将所有法力对准那道裂缝。这一次,没再费什么力,由那道裂缝开始,裂纹向整个水晶扩散。很快,“啪”的一声过后,这块经过了上千万年才形成的罕见的黑水晶四分五裂地碎在了桌子上。
那圈由水晶产生的光晕也随之消失。
小乞丐停止了施法,整个占卜店又恢复往日的沉寂。
由于刚才强大法力的拉扯,一直缠裹在小乞丐左手腕上的衣带布条被绷断,露出一串打磨得极其光滑的石榴石手链,上面由于施法出现的翠绿色光晕还未来得及完全消退。
时空法师要将石榴石手链修炼到最高级别,除了天资与努力外,还需要机遇。
而有些人,有天资,也足够努力,却偏偏没命活到机遇出现的时候。
比如妖铃。
一丝带着初夏气息的风吹进占卜店。
小乞丐注视着散落一桌的水晶石,喃喃叹道:“命中注定……不可违。”
在他眼神里流淌的,说不出是悲悯,是无奈,还是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