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我就这样结束了在律所工作的第一年。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刻坐在电脑面前,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我到底是怎么兜兜转转,进入法律行业的?决定去法学院的那个夏天,在我25年的人生当中,我从来没有一刻想过将来会变成一个律师。我的童年梦想是做政治家,我的强项和爱好是胡诌,而且我以为我会成为一个精通很多种语言的哲学家,就像施特劳斯那样,每天捋着胡子和大家分析绝对律令。上贼船的过程是那样的模糊,以至于在面试找工作的时候人家问我,“Why did you go to law school?”,我居然可以做到每个面试的答案都不一样——你知道,当这件事情发生的时候,就说明你对于这个问题那是真心的迷糊。
可是这一刻,我已经凭借着一口正宗陕北英语闯荡在所谓美国前十大律所整整一年了。而且做诉讼。诉讼?这么说吧,我跑去哈佛的career service,那里的顾问说她从来都会规劝国际学生去做非诉业务,因为国际化背景很有优势。坦率讲那一刻我觉得原来哈佛也是so so;难道你适合做什么,会超过你喜欢什么吗?你显然还是要去不顾一切的、头破血流的,去追求你喜欢做的那个事情。所以我就跑去诉讼了。我知道的大部分同学,去了非诉。
可是工作一年之后的现在,加之经历过一次在追求喜欢的路上惊天动地、声嘶力竭、悲痛无力的左腿绊了右腿式跌跤,对于这个问题居然有了一种怯弱的回想。当初选择法学院,难道不是因为心爱的哲学只能够让我应付在河北七环城中村的生活?如果真的可以不顾一切的去喜欢,我现在的生活应该是在美国某高校政治哲学系和一群只会翻书不会洗袜子的长胡子哲学家犊子们一起分析dasein的意义。说什么天性充满理想,甚至愿意为自己想要的东西跌落粪坑,最后原来还是被“钱、钱、钱”三个字勾引到了维护正义的路上。原来学习哲学这件事情,还是比不上,有点零钱买薯片。
喜欢还是适合
我一直是一个颜控。见到帅哥就好像得了脑血栓一样全身发抖,说话结巴,举止异常,然后开始脑补我们的三个孩子分别应该叫什么名字。可是我总是忘记了,帅哥不一定适合我。见过世面的帅哥,一看见我这留着眼泪鼻涕和口水的熊样子,只能选择仓皇出逃,任我骑着三十匹藏獒都追不上。所以有人告诉我,反复告诉我,适合的才是最好的。喜欢能够撑过几个年头?不过是一种浅薄的占有欲罢了。
可是什么才是适合的呢?就比如说紧张这件事情。如果一个喜欢我的人在我面前紧张,我应该会觉得很appreciate,然后做一些事情让他不要觉得那么紧张。可是我在他面前紧张,人家选择落荒而逃,留下我一个人心碎成渣留在原地。对待紧张的态度明显不一致,大概是不合适的一个warning sign。我性格温和中带着对于自己前途绝对掌控的强势,所以确实会像闻师兄所说,吓退一票男生。可是我实在是太喜欢了,喜欢到开始过早暴露本性,开莫名其妙的玩笑。结果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哦,不是脚,是肝脏、胃、还有心、肺。短时间抽离是一件很难的事情,所以就只能整天努力工作、运动、发牢骚、还有骚扰禾田夫人。
所以就应该选择适合超过选择喜欢对不对?可是我明明就经历一次最铭心刻骨的单恋。这难道不好吗,不值得吗。
倒是以后见到会很尴尬。这我怎么没想到。以后要穿那种印有“囧”字的T-shirt出去晃荡了,表明我的心意。
六、七月份的时候,工作很不顺利。Mentor告诉我合伙人们在会议上对我进行了热烈的讨论。无非就是,英语不好,信任委托以重要的工作不太容易。Mentor当然要defend我啦,说hey, she can write, she went to Harvard。你知道,工作了之后,去哈佛这件事情简直变成了这个世界上最没有意义的事情。哦,感谢老天,这下子合伙人们都知道我是谁了。我还以为我就会这样温和而又低调地过完一生呢。哦,又感谢老天,在我感情最低谷的时候给我来了一个事业的最低谷。所以如果你看到我那个时候的样子,大概会惊吓到“这是谁?哪个鬼片出来的小野洋子”?脸上那一个一个的包,黑色的面容,就好像李逵的脸上放了三五十个红豆那般。
所以我真的就干了一件事情——在办公室里面抱头痛哭。当然不仅如此,还有打电话给好友痛哭。当然还不仅如此,还有自己躺在床上痛哭。哭到第二天早上醒来感觉脑子里面还有“痛哭惯性”。真是太熊了,熊掉了我北大本科、剑桥硕士、哈佛博士的光辉履历,熊掉了我国家三级运动员的意气风发,熊掉了我对自己三语甚至四语工作的自信,熊掉了我对于自己颜值、才华、努力、还有坚持的骄傲。我觉得我可能真的就没有办法在工作上取得我想要的成就了;我觉得我这辈子也一定就遇不到我爱的也爱我的人了。可能从这一刻起,我的人生就要慢慢的,失明,就像夏天的日子慢慢地变黑暗那样。
喜欢也不重要了。适合也不重要了。因为反正两个都得不到。
规则还是正义
所以我就打电话给我的pro bono client。老天保佑她没有听出来我的哭腔。老天保佑那段时间和我打电话的所有同事和顾客都没有听出来我的哭腔。她说她的状态好很多了,但是还是在努力走出来。我懂,我都懂。我很早就明白的一个道理,就是不论貌似多么精神强大,我脆弱的小心灵其实和任何一个家暴受害者没有差别。可是有什么办法。你就只能硬着头皮、牵手时间、步履艰难、走啊走啊。
可是伊利诺伊州非常莫名其妙。这里的法律,如果家暴受害者没有保护好自己的孩子,照样要被州政府告上法庭。你问,她们没有工作、没有资源,怎么保护好孩子呢?对不起,我们的先例就是这样,您自己看着办吧。我心想我自己的困难,坦率讲都是自己作出来的。可是她的困难,是一个国家用自己流氓式的强大强加的。我们有的时候就是要勇敢到,明明自己害怕黑夜下暴雨,还是要站出来指着更大的流氓的脑门,骂他你他妈的有没有良心。所以我知道啊,正因为我心灵怯弱,所以才必须要坚持做公益,否则我会找不到自己的方向和意义。
多哭就有糖吃
哦。我还有另外一个pro bono client。自从被监禁以来,他每天都坐在自己的轮椅上,写各种各样的材料,状告各种各样的人。他告遍了警察,告遍了狱警,告遍了稍微惹到他的所有人。可是,我们律所有一个超级牛的合伙人被指派成了他的律师。那你说,为什么会是这样的?孩子多哭了就有糖吃了吧。早知道如此,我也每天刁一个奶嘴跑到合伙人的办公室去哭,“求求你,带我做这个最新的案子好不好!”
可是不行。我是一个文明人。我需要每天都把自己的内心掩饰,以最proper的姿态出现在办公室,面带迷人浅笑和同事们聊聊天气。可是我的性格当中,有一种或是赖皮或是俏皮的因素,过早显现的话有可能会吓到一票人。然后我的性格当中,还有一种如果俏皮赖皮不被欣赏,就会反弹过来自伤的敏感。所以我没有办法去哭,因为这个职业,需要的比“努力工作”四个字要多得多的东西。我要糖的方式,应该是,堂堂正正的、精神抖擞的、有好的track record的,不卑不亢的那种方式。
我有点担心,这样下去,我可能就会变成众多无趣人当中的一个。于是我就去剪了一个丸子头,宣布我还没有那么地准备好接受这样的转变。然后我就又担心,太过于不proper,怎么混professional领域啊?工作的时候,我也有时候在想,要不要直接给share partner发邮件呢?哎呀他们太高层了,会不会觉得我莫名奇妙啊?恋爱或者暧昧的时候,也在想,哎呀他不回信息是个什么情况?是不是讨厌我啊?那我应该怎么办啊?
去他奶奶的。我以前真的不是这样的。怎么最近的时候,出现了这么多在乎的事情。
没心没肺
所以我新的工作一年,一定要建立起这样的心理状态。这种状态叫做“没心没肺”。
什么?剪了一个丸子头?笑话,你看看那帮男律师,留胡渣的、头发散乱的、光头的、长发的。丸子头怎么了?老娘愿意。
什么?不敢直接联系partner?笑话,我当初也是给部长工作过的,也是和Julian Assange当面聊天过的,也是英国公爵夫人的得意门生!今天你不就主动去找international arbitration的合伙人毛遂自荐去了吗?以后搞不好在国际仲裁领域变成一朵花!
什么?英语不好?笑话,你的英语再不好,北美华人都别混了。oral advocacy你也是个top oralist呢。夏师兄说,听不懂我卓越的想法那是你的问题。谁让你们美国人从来不学外语,导致外国人的英语都听不懂的。
什么?是颜控?笑话,我就是爱温柔的帅哥,怎样!温柔的帅哥不爱我,换下一个,下一个。
什么?担心对方不回信息?笑话,我有工作、赚这么多,有时间担心还不如写文章、看博尔赫斯、买个Burberry犒劳一下自己。难道没有你,我会过得差吗?
就是这样的没心没肺,一种世界都围着我转的超强自信,一种我就是这样,咋办吧——you have to accept it。
这是我对我第二年律师生活的展望。
如花2017.9.8.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