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集丨陈汐年
"好,就这样吧,一切都听你的。"
李源一只手握住路边的路灯,另一只手拿着手机,发抖的力度和他说话的声音一样,用力的时候,有几度难以自拔的深刻。
“我下次就去见你,我保证,嗯,保证。”他在心里默默说。
说完,还不忘掐一下自己的手掌,然后嘲笑自己的态度,任何上了心的事,到头来,无论多少都是自己受苦。
又来了几个电话,李源任它响着。
这是李源拖交房租的第三日,房东此时正在他家门口坐着,圆润的屁股下是隔壁邻居所送来的原木制椅子,上面涂满了彩色的充满艺术感的油漆,只是干瘪的样子,像极了壁炉里散了气的面包。
按照下班的时间和正常的路程,夜晚八点,李源应该回到租住的地方,纵使多等几趟车,不会超过三十分钟。这一次,让房东感到不可思议的是,敲了几下门,不但没人应诺,连打的几个电话,收到的竟然都是长久而又刺耳的"滴滴"声。
李源回来的时候,房东已回去休息,他看了看门前的椅子,不假思索地提了起来,然后另一只手翻了翻米色大衣,里里外外的口袋都被扯了出来,然后裹住自己的手,滑出一枚生锈的钥匙,落在地上的时候,清脆的响声让他蹙紧了眉。
他猛地推开了门,那只可怜的椅子也被无意间丢向一旁,直撞向邻居的门,嘭然作响。
隔壁邻居的一个妇女出去,穿着碎花式睡衣揉了揉朦胧的眼睛,看了看声音的源头,又隔着敞开的门,刚好瞥见在房间里发疯似的翻找东西的李源。她刚要说“神经病”,却被咽进喉咙里,瞳孔毫无征兆地放大,随即拉住了门,倚在门上闷住心口。
这是邻居第一次看见李源房间的景象,白色的人体蜡像,白色的隔断木板,连床上的用品也都是白色。本是干净的颜色,这次却让人感到压抑,像一只莫名的大手,横挡在过道中间,只感到压抑又厚重。
李源身上染满涂料,最后实在累了,跪在地上,竟闭了眼睛,沉沉地睡去。
“张姐,不好了,就我隔壁那个年轻人,家里全是稀奇古怪的东西!”邻居此时正在和房东打着电话,一阵惊恐的怒吼,又过一阵,是窃窃私语的喃语。
“他,他有些不正常,要不,你把他赶走吧,太吓人了,太吓人了……”
关于李源的一切,她从陌生到熟悉只经过了那一夜,那一眼,就似把李源这个“神经病”看透。
“好,好,你放心,我明天就把他赶走……”
虽已是凌晨两点,房东挣扎的睡意如今突然清醒,在答应邻居之后,她瞪大的眼睛望着床头柜上保温杯子里的枸杞发呆,试图用浮动的几抹红色来冲击这突如其来的消息。
第二天一大早,邻居就被一阵拍门声惊醒,她谨慎地拉开门,有一个中年男人正怔怔地看着她。
“这,不是李源住的地方?”男人开了口,然后还伸着脑袋,尽力望向房间里。
“不,不,先生,这里并没有李源,可能是你找错地方了。”
“可是,我是从我儿子动态里看到的信息啊,不会错的,你看,这墙上的涂鸦都一模一样呢。”男人说完,把手机端着递给邻居,然后又把涂鸦指一遍。
墙上的确画着涂鸦,不过,作画的人只用了黑色的线条,有一个年龄不大的男孩正躲在一群蜡像后面,脚下散落着断了很多节的画笔,他的眼睛里充满恐惧。
邻居看了看男人的手机,又对照涂鸦,最后却把视线定格在所发动态的头像上,这和他昨晚看到的对面房间的男孩一模一样。
“你能看出来他在哪儿吗?”男人看她木然很久,然后轻声问着。
“对面,你儿子在对面。”邻居回过神来,慌乱指了指对面的门,“嘭”地把门关掉,躲进房间里。
男人感觉出这个女人不对劲,但并没有多想,便开始敲门。许久,也不见有人回应,他拿出手机,给李源发一个短信,告诉他自己的到来,需要见他。
过了一会,男人看李源没有回复,正准备要走,房东急急忙忙地赶来了,直奔到李源的门前,喊了几声,开始疯狂地敲门,男人听出端倪,立刻停下脚步,返回来。
“你好,请问,你是这的房东?”男人走过来问道。
“是的,你是?”房东停下来,两只手相互搓揉,肥胖的手心红通通一片。
“我是李源的父亲,到这来,就是来找他。”
“哦,李源的父亲,你好,我希望你儿子能尽早搬离。”
“搬离?为什么呢?他不是这儿的租客吗?难道房租到期?”
“因为他拖欠好几天房租了,所以,我不得不让他离开,我后面还有其他人要住的,这决定真的很艰难,希望你理解。”
“好的,我能理解,这样的话,房租以后就由我来交吧。”
男人刚说完,就从口袋里摸出钱包,拿出一沓钱来,询问房东租金的事情。
“不,不,这不是房租的事。”房东推了推男人手里的钱,脸上泛起了焦急的表情,“你儿子在房间里放了一些吓人的玩意,所以,我希望他离开。”
“吓人的玩意?你说白色的蜡像?”
“对,不,还有一切白的东西。”
“好吧,那是他的追求。”
男人说完,转身离去,邻居女人正猫着身子听着他们的对话,刚好,男人对上女人的眼,女人尴尬地笑了笑,然后关紧了门。
这个房子是李源搬的第五次家,只要父亲能找到李源的住处,他一定会离开,去寻找新的住处。
在李源小时候,父亲开了一个蜡像馆,却因为制作材料释放污染气体,导致他的母亲患上了癌症,从此他决定,再也不碰蜡像。但李源并没有怨恨父亲,他明白母亲生前和他说的,要保护父亲的梦想——是的,就是制作出最贴合真人的完美蜡像。
父亲给李源通了电话,很久,才接通。
“源,今天晚上,我们见一面吧,这次,我听你的。”
李源没有说话,一分钟,两分钟,三分钟……
父亲在漫长的沉默中发现等待的意义,是如此地让人感到回味。
父亲返回李源住的地方,看到房东还在,他微笑着走过去。
“房东女士,是不是白色的,你都害怕?”
房东刚要开口,顺着她抬起的手指看去,指着隔壁邻居的门,蓦然,她“嗖”地收回手。
“不是,不是,那个……的确有些不太好。”
“哦,我明白你的意思。”李源的父亲微笑着,伸出右手来,“看,这是能让你改变决定的希望。”
他握着手里的画笔,走向墙上的涂鸦处,不一会,黑白色的涂鸦就换了全新的样子,每个蜡像都拥有了色彩,小男孩正兴奋地涂抹着。
“哇,这简直是太神奇了。”房东在后面连连赞叹。
房东答应不会赶李源走,然后,她就离开了。父亲站在门前守着。
夜深了,李源从外面回来,刚出了电梯,看见了墙上的涂鸦,久久没挪动脚步,眼睛里的光仿佛要把墙体穿透。
“源,你回来了?”父亲看到了李源,细声问着。
“嗯,你在这待多久了。”
“不久,不久,刚来。”
李源没有说话,扯出钥匙开了门,房间里的景象让父亲怔住。
房间里有一个蜡像,是一个美丽的女人,长黑头发直垂下来,脸上的轮廓在粉皙的皮肤下,映衬地更加明媚,眼睛里又好似带着一泓泉水,莹莹地望着他们两人。
“这,你的母亲?太像了!太像了!”父亲看见眼前的蜡像,激动地快要说不出话来。
“爸,这是你的梦想。”李源靠近美丽的蜡像,“我的妈妈,我希望她一直在我们身边。”
“不,儿子,我的梦想是你们。”
隔壁邻居的女人注视到这一幕,捻脚捻手地返回房间里,拿出那个彩色的板凳,放在墙上涂鸦中那个男孩的脚下。
哇,多么和谐又美好的画面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