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 平凡与完美

周围的喧嚣与烟火气消失殆尽，她的世界被按下了暂停，只剩下音乐声，只剩下正在弹奏的陈老师。

      陈盼边走，边低头看学校的灰色水泥地板——上面刻着浅浅的几乎看不清的横线，每五道之间空一大格，像是音乐课上老师给他们介绍的五线谱。她小心地踩在横线上，想象着它们在她的脚下发出叮叮咚咚的美妙琴音。一步，两步，三步…节奏时而抒情，时而欢快，陈盼演奏出了一曲只有她能听得到的钢琴曲。

      她微笑着，想起了音乐老师弹奏真正的钢琴的样子。

      他们的音乐老师与其他年级的不同。其他年级的音乐老师大多年轻漂亮，而他们的老师则是个长相普通的中年女人。

      她的头发还没有染上灰白（也许是染过的），是黑色的，中等长度，搭在肩上，看起来柔软而妥帖。两颊和眼皮都有些耷拉下来，显示着岁月的痕迹，但睫毛是长长的，像蝴蝶的翅膀一样轻轻扑闪着，睫毛下的眼睛是浅浅的褐色，又似乎带着几分年轻的光彩。脸上的皱纹一道一道，都是青春不再的提醒，却也显出几分祥和可亲。

      她是温柔的，也是严厉的。她对陈盼说话的时候是慢慢的、从容的、循序善诱的，她的声音很好听，总让陈盼联想到一些莫名其妙的比喻，比如初融的缓缓流过的春水，比如在风吹过时摩挲的枝叶，还比如秋天的淅淅沥沥的雨。可是当陈盼在她的课堂上迟到时，难以逃掉的五百字检讨又让她显得严厉而“铁面无私”，让陈盼对她又爱又怕。

      “陈老师，好久没听您弹钢琴了，您就给我们弹一曲吧，求您啦！”班长乔如月总是带头恳求陈老师为他们弹奏钢琴。

      陈老师也总是微笑着答应。

      她的手指纤长而灵活，郑重按下第一个音，便开始在黑白的琴键之间自如地跳跃，像是雨滴敲击窗棂，轻叩出动听的乐曲。下午的阳光正正好洒进教室，落在了她的身上。她的侧影被金色的阳光渲染，轮廓有些模糊了起来、柔和了起来，晕开几分柔美。一缕头发轻轻滑落，在半空中划过一道曲线，而她的脸上光影交错，平凡的五官也变得神秘动人。

      少年少女心智尚未成熟，有人仍在与身旁的人嬉笑打闹，一派青春的朝气与聒噪。

      可是对于陈盼来说，这一刻为时光所优待，瞬间被延长为短暂，周围的喧嚣与烟火气消失殆尽，她的世界被按下了暂停，只剩下音乐声，只剩下正在弹奏的陈老师。

      陈老师是普通学校里的一名普通音乐教师，平凡普通，生活平淡得泛不起一丝涟漪。

      但这一刻，她看起来是那么美丽，那么与众不同，那么优雅，那么高贵。她的身后像是有洁白的翅膀，在阳光的洒落中变成了金色，正闪闪发光着，也在强健有力地拍打着。

      她随时都会挣脱束缚而飞去。

      “陈老师的钢琴，弹得可好了。”乔如月常常对班里的同学说。

      陈盼知道，乔如月是从小学钢琴的，她曾经在班级合唱比赛的时候为全班伴奏——在陈盼眼里，一头长发的、长相清丽的乔如月，优雅得像个住在城堡里的小公主。

      陈盼总是羡慕着乔如月。

      她羡慕着乔如月的耀眼。乔如月就像是经过精细切割的钻石，闪烁着璀璨夺目的光。

      而陈盼只是个不起眼的女孩子。她长相也许算得上清秀，皮肤白白的，身材纤细，罩在宽大的校服里，显得有些不合身。齐耳的短发，头发细软，带点儿棕色，乖乖地贴在耳朵后面。她总是低着头，抿着薄薄的淡色的嘴唇，而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浅浅的影子，遮挡住了一双仿佛盛着浅浅溪水的清澈眼睛。

      乖巧的、带点儿害羞的女孩子。

      也是敏感的、心思太过细腻的少女。

      陈盼有些自卑。她太平凡普通了，也太怯懦了—— 甚至，她有时连和别人说话的勇气都没有。她连应对社交都吃力，乔如月却能拥有许多许多的亲密朋友。

      不过，她也有自己的秘密的带点儿羞耻的小心思。

      陈老师姓陈，她也姓陈。

      有时乔如月赞美陈老师时，陈盼会悄悄闭上眼，想象着那些赞美都是属于她的。

      在想象里，陈盼是温柔的音乐老师，弹起钢琴来，手指在琴键上跳着芭蕾，轻巧而灵动。那样的她，是那么优雅而美丽。

      这样的想法每次都让陈盼的脸上染上一层薄薄的红，然后慢慢蔓延到小巧的耳朵上。

      一道银光在视线里出现。是学校的校门。

      要出校门了，陈盼停止想象，草草踩出几个音节，匆忙结束了她的演奏。

      她走出校门，手紧紧捏着书包的肩带。

      “陈盼！”正站在校门口的乔如月看见她了，高兴地朝陈盼挥挥手，头发被风吹了起来，有些飒爽。她神采飞扬，在校门口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却仍能让人一眼看见她。

      像个太阳，陈盼脑海里闪过一个有些俗气的比喻。乔如月应该叫乔如阳的，陈盼胡思乱想着。

      陈盼有些紧张地朝乔如月点头，嘴唇翕动，小声说了一句：“再见。”还扯了扯嘴角，试图友好地朝乔如月微笑。

      乔如月也大方地笑了笑：“再见！”

      “月月！”乔如月回头。她身后一辆黑色的小轿车正摇下车窗，露出一张脸。

      是乔如月的妈妈吧？长得真好看呀。

      她化着精致的妆容，因为保养得宜，看起来很年轻。她有着一头长卷发，随着动作而像波浪一样微微晃动着，风情流转，看起来优雅而美丽。

      乔如月上前，手搭在把手上，纤细的手指慢慢向下，轻轻打开车门，然后矜持地抬起脚踏进车里，她的动作不知为何，比其他人做出来的都要灵巧好看。陈盼更坚定了“乔如月就是个小公主”的想法。

      她又慢慢低下头，攥着粉色的书包带，一步一步追赶着身前被斜阳拉长的影子。

      有的人总能这么耀眼。她想，而她是另外一些人，是大多数，在平凡中沉默着。

      她想起来语文老师曾经说过的话。

      “我们总说，没有什么可以是‘完美’的。但我一直在想，那‘完美’是存在的吗？”她的声音回响在教室里。

    “我觉得，‘完美’是存在的。我们每个人身上都有着‘完美’的一部分，分开来看，也许我们各有缺陷。但从群体上看，我们就是‘完美’的。”

      严文井的《永久的生命》里说过：“我们应该看到生命自身的神奇，生命流动着，永远不朽。……感谢生命的奇迹，它分开来是暂时的，合起来是永久的。”

      陈盼总觉得老师的话与严文井的文章有相似的意思。尽管她也是似懂非懂。她只能大概理解为，平凡里蕴含着“完美”，蕴含着“永恒”。

      ——但其实她也将信将疑，她是平凡的一份子，很怀疑自己是否有可以构成“完美”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