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离开家已有十六年了,十六年来只回过四次家,也都是行色匆匆,没有在老屋睡上一次觉,更没有陪着娘坐上一天。
我少年睡过的小床,娘依然整理干净,叠铺整齐,娘的床紧靠山头,我的床靠着后墙,床头紧挨着,娘每天早起,拿着毛巾拂去我床上的尘土,好像等我蹦蹦跳跳地放学回家,躺下睡觉。
今年娘由于岁数大了,身体不好,我请了一个月的假,回到了万水千山的故乡,娘看我进了院门高兴的一直笑,娘笑的时候露出的牙,有的黄了,有的缺损了,在没有以前的洁白,娘老了。
娘说知道我要回来,一个人把床拉出去,嗮了三个太阳,我躺在床上,松软干爽,满被子太阳的味道。娘坐在我跟前看着我,我被娘慈爱幸福的目光罩住,踏实沉沉地睡去。
天渐亮,一阵喜鹊叫声,将我从梦中唤醒,对着床头的小窗,一阵阵青的气息扑面吹来,夜里下了一夜初夏润物的雨,久不开放的杨槐花,一夜绽放了,满树雪一样白。高高的树叉间,一只喜鹊窝掩映在花中,隐约听到小鸟喳喳的叫声,细小柔弱。
娘早已起床,给我做饭去了,娘一辈子贫穷,不会做什么饭,唯一拿上手的,就是做大米稀饭,做大米稀饭需早起,添上水,烧柴火,小火熬上一两个小时。娘喊我坐起,一个木板放在被子上,又端来一盘黑咸菜,让我坐在被窝里喝。
洁白的稀饭,透着恩情,掺着浓浓的母爱,从小到大一直喝着,喝着。将我养大。
一阵小鸟的鸣叫,引过去我的目光,红腥腥的小鸟,伸出头,张着带有黄口的嘴,吞进去喜鹊口里的虫子,安静了。我想,我何尝不是这只小鸟,在娘的艰难抚养中慢慢长大。
我少年,每个星期天的傍晚,背上煎饼卷,再提上一瓶黑咸菜,这是一个礼拜的伙食,每一个礼拜六晚上回家。娘都会变着法子,给我弄点肉食,有时用柴火烧个青蛙,有时用柴火烤几只蚂蚱,娘最高兴的就是夏天的雨季了,那是捉知了猴的日子,拿着小铲子,在树下蒙蒙的细雨里,一晚上能捉几十个,用油煎了。给我留着,每有好吃的,娘都会在礼拜六的晚上,坐在村口的小石桥上迎我。
我也就盼礼拜六,盼娘坐在村口的小石桥上。
到了冬天,地面上盖上了一层白霜,天地肃穆,万物凋零。大地隐去了生机。娘不在坐在小石桥上迎我了。
礼拜六我依旧背着吃空了煎饼卷的书包回家,那天,空中飘着零星的雪花,北风刮的呼呼有声,路两边瑟瑟枯黄的茅草,被风吹着,倒向一个方向。远远地看到娘站在寒风里,寒风吹散了娘散乱的头发,看我走近,娘拉着我的手往家走。
灶房里还有火的余温,弥漫着烟呛人的味道,娘弯下腰,从灶下拿出来一把烟熏火燎的黑铁勺,”我儿,快吃吧。””娘,这是什么?”娘说:”别问了,是肉,吃吧”。
原来是村子里人家办喜事,在汪塘前杀鸡,拉下来一个鸡胗,被娘捡起。
我囫囵着三两口吞下肚,嘴里的肉香溢满了口,久久不散,一直留在口中,以至我现在还常常咂嘴品味,直至一生。
陪着娘过了近一个月,我走那天,仰着头看屋后的喜鹊窝,小喜鹊早已长大飞走了,空的鸟窝在树梢头晃荡。
回程的路上,娘把我送出很远,我说:”娘您停下吧”。娘停下了,眼里闪着慈爱与不舍,一缕白发从鬓角滑落,遮住了娘布满皱纹,黑瘦的脸。
不舍娘一个人住在家里,也是我内心永远得痛,我看到娘还站着灼热的日光里,目送我远去,拐了弯,看不到娘了,失落使我久久回不过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