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立冬的前一天,我在武汉,一早就裹了件厚厚的外套出门去做家教。熙熙攘攘的人群,我路过卖炒板栗的小摊,好像听见外婆在叫我,问我要不要吃,我说,“不要”。
好像还是说完后我就跟在她后面走,摸着手机玩QQ,再抬头时,就发现外婆不见了,我开始四处找。
然而这一次我跑来跑去怎么也没找见。
望着四周陌生的行人,我突然回过神来,我这是在武汉,在一个外婆的双脚都不曾抵达过的地方,她怎么可能在这里?
讲个故事,我的。
-1-
我想,可能大部分90后的记忆,都要从黑白电视机说起。
小时候跟着外公外婆长大,那时候彩色电视机还没有盛行,家里只有两台黑白电视机。一台是舅舅大学毕业带回来的,另一台是母亲带到外婆家的。
靠着在大门外立一根高高的竹竿,外公在顶端绑一个用铁丝自制的天线。我负责在里面望着电视,外公在外面握着竹竿转圈,等到图像有显示的时候,我就扯着嗓子大声吼,“好”,外公才把竹竿固定下来。
那时候看得最多的是四川台,也只有四川台最为清晰。
摸着泥巴长大的娃,哪里懂什么是琼瑶、金庸和古龙,我只知道什么是武侠,那时候我也只对武侠片情有独钟。
每次看完武侠片,我都激动不已。把自己想象成某个主角,用竹棍做成剑的样子,顺便扎几个小辫子。等一切准备就绪后,我就开始在门前的坝子上“练武”。
有时候踹一下墙角,有时候又翻个身,做得有模有样。
待到外婆从地里归来,放下锄头,我就跑到她身边搂着她,“外婆,你是电视里面的太皇太后,我是小燕子。”外婆通常是乐得哈哈大笑。
小时候我也不懂,我为什么是跟着外婆长大的,后来才知道,我需要的爱,只有外婆会给啊。
-2-
在农村,春耕秋收,一年四季都有忙不完的活。
通常过完年以后,就要开始忙着播种。那个季节还有柚子挂在树上,我把过完年剩下的爆米花装在口袋里,提着一袋吃的就跟着外公外婆去了地里。
其实我最喜欢的是捏肥球(培育玉米苗的泥团),很简单,就像搓汤圆一样,捏圆,打个洞。为了偷懒,我把每个肥球都捏得很圆,不想干活的时候,就跑去摘柚子吃。
黑黑的手,白白的柚子,分成两半,混着泥土一口一口吃到嘴里。
外婆总是喜欢把刚出土的虫子扔在我旁边吓我,我被吓得魂飞魄散,她却笑得前仰后翻。听外婆说,我小时候都能把一根肥肥的家蚕塞进嘴里吃,没想到现在却怕一条毛毛虫。
如果说有什么可以期盼的,就是农村的赶集,外婆所在的镇子,每逢1、4、7就是赶集的日子。
上了街,各种热闹,什么都想要,又什么都不能要,想要不敢说的那种心情现在仍是记忆犹新。通常我想要吃啥的时候,我就一直不跟外婆说话,她问我,我就摆摆头,那时候她也就懂了。
路途太远,家里到镇上少说也有一个小时的路程。我走不动了,就跟外婆说,“外婆,我脚好痛啊。”
然后外婆就会背着我走,她偶尔揪一下我的屁股,我疼,但我不说,怕她把我放下来让我自己走。
每次在外婆的背上,她说得最多的一句话是,“外孙外孙空搞瞪(重庆方言,意指白做的事情),孙呐孙呐钱纸灰。”
我总是问她,“什么是钱纸灰?”
外婆笑着说,“就是有一天我走了,有人给我烧钱用。”
我不服气,总是跟她说,“外孙外孙才是钱纸灰,孙呐孙才是空搞瞪。”
最后我们一路笑着回家。
3
所有的食物里面,我最喜欢抄手。
抄手其实和混沌差不多,但是皮比混沌厚,比饺子薄,是四川这边的特色小吃。
在20岁以前,我都没吃过生日蛋糕。
每次过生日的时候,都是外婆在街上割一斤肉,买两斤皮,叫上五外婆一家和秦大爷一家来家里吃抄手。
全家人围坐在桌子上,边吃边聊,聊的多是家常。农村人不会说祝福语,也不会说生日快乐,所有的感情都在饭里,我懂。
后来我问外婆为什么嫁给外公,她回答,“这边山高,柴多,饿不死。”
我知道,我在一天天长大,外婆也在一天天老去。
上初中后,外婆去了市里和舅舅一起生活,我在县城上学,寒暑假才能见到她。
但是一有机会,外婆走哪儿就把我带到哪儿。
有时候是走两个小时的路去看江北的飞机场,有时候是去逛公园,哪怕是重庆的一段路,她也想让我看到。
外婆没有读过书,连数字都不会写,但是她记得我的电话号码。
歪歪扭扭地电话簿上写了很多遍,没有名字,只有她知道是谁的。
有事没事就背一下,我在旁边时,她又背一遍,然后很得意地望着我,“你看,我虽没读过书,但现在也会写数字了。”
-4-
上大学以后,外婆住在离我学校不远的地方,我离她很近,感觉好像又回到了小时候。
外婆疼我,更懂我。
大一的事情并不多,我每周都会回去。那时候地铁1号线还没有开通,我需要转两次公交,回去的时候天已经黑下来。
外婆通常是等在我下车的地方,每次我到时,她手里已经攒下了好几个矿泉水瓶子。然后她拉着我买吃的,臭豆腐、肉饼、凉面、烤红薯、炒板栗,红旗河沟那里能吃的我都吃过,全是外婆买的。
最贵的是炒板栗,一份十多块,我不要,嫌贵,但是她坚持,她说,“你没吃过这个。”
其实臭豆腐我也没吃过,至此为止,臭豆腐和炒板栗我就吃过那一次。
外婆说,“现在买给你吃,等你毕业啦,你才会买给我吃。”
我说,“好。”
每次回来,外婆都要拿一大袋垃圾出去卖,然后把卖的钱递给我,笑着说,“给我幺儿做车费。”我说不用,但外婆总是坚持,她说怕以后没有机会了。
我笑,外婆才六十出头,怎么可能没有机会。
那个时候,我根本不懂什么是告别时一定要用力一点。
回学校,外婆多半坚持送我上车,看着车走远以后,才打来电话,“幺儿,你包包里面有一百块钱,放好,别丢了。”
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能恨自己还没有长大。
-5-
2012年,我大一,外婆的双手变得不太灵光,开始用勺子吃饭。
“喂,外婆,检查结果怎么样?医生怎么说?”
“没事,医生也说不出是啥大病,反正现在能吃能动。”
“嗯,好,我周末就回来。”
那时候外婆刚刚发病,起初只是两只手慢慢变得有些不灵光,在重庆各大医院检查后均无果。
大一的暑假我陪着她在县城治疗。
医生说,只要多运到,多补充营养,配合针灸治疗,就没有问题。
于是在我还没睡醒的时候,外婆就已经起床爬楼了。每次等她上午做完针灸,我们就在附近的小餐馆吃一碗凉面,再加一碗稀饭。
大概人到老年,才会知道,没有什么比努力活下去更为重要吧。
这么拼了命想要活下来,不过是还没有看着我们长大。
后来我回了学校,外婆回老家养病,她的身体情况只能从电话里面了解。
“喂,外婆,今天感觉怎么样。”
“你。。外。。公。。给。我。。做,,了。。肉。”
“哈哈,好,要多吃点肉。”
6
2013年,我大二,外婆再一次来市里检查。
“喂,外婆,检查结果怎么样?”
“嗯。。。。呃。。。。。”
“人太多,还在等医院有空床腾出来。”外公回答。
几天以后,外婆才住进了医院。
当我再一次望见外婆的时候,她已经变得无比消瘦,体重下降了四十斤。她指着她的肚子,曾经让她自豪的肚子没了,平的,只看得见两根肋骨。我说没事,等熬过这段时间,咱让它从新长回来。
外婆的喉咙已经开始萎缩,说话已经很难听明白。我在医院,她拼命发出一点声音,示意让我看着她。然后她闭着眼,慢慢倒在床上。
我明明读懂了她的意思,可我装作不懂,她是想说,“我好不了了。”
其实那个时候,我还不明白,什么是死亡。
舅舅对外婆说,就是卖房卖车也要把她治好,可外婆只是不停地摇头。
我问外婆想吃什么,开始我没有明白外婆的意思,好一会儿才弄明白她是想吃番茄排骨,我说,“好”。
她又对着我举起两个手指头,我说,“好,放两个番茄。”
临走的时候,外婆问我要电话号码。我将号码写在纸上给外婆,我望着她放在贴身的口袋里,她一个数字一个数字地敲着拨号盘,然后给我看,好像是在骄傲地说着,她能记住。
说不出的难过,我知道,在外婆的心里,我一直都很重要。
7
我陪着外婆做完了所有的检查。
最后她累得趴在花园的台子上,外公要背她,她不肯,说丢人。
外公执意将她背起来,我望见她露着刚补齐的牙齿笑。
检查结果是,只能再活一年。可到底什么是只能再活一年?
外公一个人在走廊偷着哭,我们商量好,依旧给外婆吃药,即使,那药其实一点作用也没有。
直到那时,我才第一次听说这个世界上还有一种和癌症一样可怕的病症——“运到神经元病”,简称“MND”,病因未明,发病率为十万分之二,无法医治。
我也不知道那是怎样的一种病,直到望着外婆,我才明白什么是细胞死亡,十万分之二的概率,发生在了外婆的身上。
我躲在病房外面久久不敢进去。
离开医院回学校的时候,外婆拼命地挪动嘴唇问我,“我是不是好不了了?”
我拼命摇头,然后她又使劲说出四个字,“好。。好。。。学。。。习。”
我说好。
可是她最后没能熬过一年,外婆就在去医院检查的那一个月走了,所以我现在依旧觉得医生的话多半不可信。
我完全没有想到,那四个字成了外婆和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千言万语都来不及说,我只是一路往回赶。
其实我希望外婆的那句话,是对的,我不想做她的“钱纸灰”。
至于后来,我还是没能明白,到底什么是死亡。
我只记冰叔在一篇文章里面写:
时间无情第一,它才不在乎你是否还是一个孩子,你只要稍一耽搁稍一犹豫,它立马帮你决定出故事的结局。
它会把你欠下的对不起,变得还不起。
又会把很多对不起,变成来不及。
告别一定要用力一点,因为任何多看一眼,都有可能成为最后一眼,多说一句,都可能是最后一句。
——《后会无期》
一芥风景:
写走心的文字,做你路过的风景,记得也好,忘记也罢,反正我会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