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奶奶1916年出生在豫西一个历史上颇有些名气的古城。
这古城是2700年前周朝最后一位君主,躲避诸侯争霸之乱在此建立的庆阳王城遗址,文化底蕴极为深厚。
奶奶出身书香门第,是家中长女,祖上出过清朝举人,到了她父亲这一辈是医生,儒家的读书人,信奉的是“不为良相,便为良医”,那时奶奶家,在古城中仍算得上是大户人家。
据我父亲讲,他小时候去古城“瞧”外婆家,阔绰气派的深宅大院,几十口子人和睦相处的大家庭,做饭的大锅口径比他双臂张开还宽,吃饭的时候全家人围着几张八仙桌,好不热闹繁盛。
奶奶嫁给我爷爷,算是“下嫁”,爷爷家在古城西7、8里外的村庄,虽是耕读,并无功名,也无太多田产,充其量小康之家,但我的太爷通晓些天文地理、巫医历史,为人忠厚明理,在乡里颇有威望。我爷爷行二,大爷娶的是南坡地主家的漂亮姑娘,爷爷能娶到大家闺秀的奶奶,也不奇怪。
爷爷身材矮小,不爱农桑,喜好唱戏,能反串旦角,奶奶身材高挑,肤白喜静,爱听戏看书。这样一对天生文艺范不善蚕桑稼穑的夫妻过农家日子,难免清苦,此是后话。
我父亲是长子,在他一岁多时,我爷爷被国民党军队抓壮丁,一同被抓走的还有我那尚未成年成家的三爷。
爷爷离家一去就是十多年,音信全无。据他后来讲,自己在部队上是文书。1948年国民党军队败退时,爷爷瞅机会从河北军中逃回河南,一路走回家时潦倒得像个叫花子,是家里老狗最先认出了他,围绕着他摇尾相迎。
我的奶奶,在确认是自己的丈夫回来后,第一个反应是转身进屋,待我爷爷进屋后,奶奶关上屋门,在我爷爷的脸上扇了一个响亮的耳光。
这一耳光,大约是我奶奶拉扯着我父亲,在家苦守活熬十多年,满腔委屈的总爆发。这件事是我父亲讲述的,不料我奶奶平日里文静少语似显懦弱,其实心里是个厉害主儿。
爷爷总算活着回来了,我的三爷就没有这么幸运,他早已牺牲在抗击日军的山西中条山战役中。
当年爷爷和三爷被抓壮丁后,家里一下子失去两个劳动力,我那大家闺秀的奶奶,平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原本连家中田地在村外哪个方位都不清楚,又带着个一岁多的孩子,就更别指望她下地耕作维持生计了。
生活的重担都落在年迈的太爷身上,偏偏又遇上民国“三十一年年成”,也就是冯小刚电影《一九四二》里的那段历史,河南天灾人祸,饿殍遍野,百姓饥荒难度。我奶奶娘家家境好,顾惜她母子不易,就常常来请她带着父亲回古城长住。
奶奶的大弟聪明博学,写得一笔好书法,成了我父亲的启蒙老师,甥舅二人感情深厚。舅爷上世纪四十年代豫西解放时投笔从戎,随军渡过长江后定居南昌,后在江西省水利厅工作,编写过江西水利志,终老于江南。这个才子舅爷,是个有故事的人,以后再讲。
我那大家闺秀的奶奶,斯文爱干净,做起家务来也是慢条斯理,细致讲究,你急她不急。爷爷回来后,接连又生了四个儿女,家中上有爷奶年迈需要照顾,下有几个年幼孩子嗷嗷待哺,一大家子吃饭穿衣的繁重家务,让我那樊家大小姐的奶奶难以负荷,四十多岁时就患上了高血压病。
爷爷回村后担任过生产队长,后来患了肺心病,身体虚弱,常常宅在屋里静养。
我们老家那里是河南第二大地方戏“曲剧”发源地,爷爷好人缘,家里经常聚集一帮戏迷朋友,冬天农闲时节,在堂屋围炉唱戏,简直就是一台有模有样的戏班。
爷爷爱唱戏,奶奶爱看戏文,深夜不眠的还有我外婆和我妈妈,她们母女在对面南厢房里织布纺花,我外婆说过,到了半夜,还听得上屋里胡琴声、唱戏声传出,有时候热闹到半夜,还听得我奶奶出来进去地给大伙儿做宵夜。
想来我爷爷奶奶的家庭生活虽然清贫,倒也琴瑟和谐、苦中有乐,但话说回来,那时候的农村,又有几家能吃得饱穿得暖呢,整个中国都还是一穷二白着。
我不到一岁时爷爷病逝,又过了一年,奶奶在二姑出嫁“回门”的早上,忙着操持中午宴请亲友时,突发脑溢血去世,享寿仅57岁。而那时候,我两个叔叔还未成家,奶奶已经有了四个嫡亲的孙子孙女,长孙即我大哥18岁,最小的我不到三岁。
所以我压根记不得爷爷奶奶的模样。
只听妈妈说奶奶很疼我。我父亲是远近闻名的大孝子,爷爷奶奶晚年都不能下地劳动,他在城里挣的工资都交给爷爷奶奶花销,每次回来还不忘给奶奶带些点心糖果。奶奶每每看见我蹒跚着脚步在院子里玩,总是站在上屋门口慢声细语亲昵地召唤我过去,拿糖果给我吃。可惜我那时年纪太小,对此浑然没有记忆。
我七、八岁的时候,有一次闲来无事去小叔住的西厢房里玩,在窗台上发现一张小一寸的黑白照片,拿起来好奇地看,见是一位中年妇人,面容严肃端庄如哥哥历史课本上的慈禧太后,乌黑油亮的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薄润的嘴唇抿得紧绷绷的,斜对襟的黑棉布外衣,盘布纽扣扣得严丝合缝,脖领处露着一芽儿白棉布衬衣的讲究,她面容清瞿,眉目威严,隐隐含着些忧郁。
我心下吃了一惊,既陌生害怕又似曾相识地熟悉。赶紧将照片复又端端正正地放在那里,仿佛做错了事惊扰了谁一般地忐忑离开。后来我对妈妈说起这件事的时候,从她的言语中,证实了那照片中的妇人就是我的奶奶。
那一瞬间的对视,至今铭心刻骨。我那大家闺秀的奶奶,透过一纸照片,内敛谨慎的端庄气质,凛然逼人,多年后仍历历在目。
我小的时候,妈妈说我的身材面貌最像奶奶,细眼睛薄嘴唇,长身细腰,将来长大也是和奶奶一样高飒飒地,只是奶奶一双“三寸金莲”走起路来,人就像风摆杨柳、颤颤巍巍,我则从小手脚快当,干活麻利,走路一阵风。后来长大些,爸爸又说我爱看书爱清净的性情气质最仿我奶奶。
遥想我奶奶自小成长的那个时代环境和大家庭,礼教拘束,行止局限,而我是跟随着勤快爱劳动的外婆,自幼像个野丫头一样奔跑于乡间田野,同时在当教师的妈妈开明赏识教育下,让活泼的天性和身心无忧无虑地茁壮成长。
比老祖宗们更幸运的是,生于七十年代的我,接受了高等教育并拥有一份稳定职业,改革开放和经济高速发展的这三十多年,持续富裕安宁的生活,又滋养了我读书看戏的文艺喜好,让我过着奶奶那一辈人所奢望不到的精彩生活。
从田间小路上走出来的我,在接近知天命的年龄,将独生的孩子送入大学后,少有家务琐事,一身轻松,工作之余,可以自由自在地发展自己的业余爱好,追求梦想中的品质生活,越来越觉得美好的时光新鲜得似乎刚刚开始,从今之后的每一天,我仿佛不是在渐渐老去,而是经历岁月洗礼和积淀,愈活愈年轻。
这是我那大家闺秀、善良坚贞的奶奶,一生饱受战乱之苦、儿女之累、艰辛生存于从前时代和社会中,未曾享有过的开心和幸福。
配图:野地美树子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