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七月云书
第一次看见伞哥的时候,我正在跟老张翘课偷偷溜出来买煎饼果子吃。
当时我拼命咬着煎饼果子里的油条。
我跟老张说,油条是隔夜的吧,这么难咬。
老张塞得满嘴鼓鼓囊囊,你就该学我,放撒子,干嘛非要放油条。
这时候,我看见三老板朝我们走了过来,脸上挂着笑,特别狡黠。
又不是跟我俩一样没吃早饭,居然翘课,不像话!
老张问我,那他妈谁呀?
老三啊,三老板。
我说那边那个。
我朝着老张努着油光闪闪的嘴的方向看去。
一个男生,很短的碎发,带着英气的眉宇,脸型消瘦。款式老旧的蓝色外套,有些像工厂的工作服,领口处隐隐泛白。灰色的裤子下方是双白色的球鞋。斜跨着一只粉红的包。
你认识?
老张摇摇头,下雨了么?
我抬头,阳光有些刺眼,只有寥寥几抹云涂在天空湛蓝的画布上。然而男生的肩膀上安静地靠着一把蓝色的伞,他走路很轻,步幅均匀,像是害怕惊吓路边好奇的目光。
靠,神经病吧。我嘀咕了一句,把剩下的煎饼果子塞到嘴里。
一
我曾经留意过,校园八卦在大学里的生命力不会超过一周,更何况一个大晴天里打伞的奇怪男子。通常在男生宿舍里,只会惹得大家笑骂几句,就被遗忘了。
第二次看见伞哥的时候,我正好课间休息。
我跟老张趴在教学楼三楼走廊的窗户边,吃煎饼果子。
老张问我,课表是谁排的?
教务处吧。
真不科学,一天就两节课,还全排在早上,害得我们早饭都来不及吃。
此时我已经吃完了,盯着老张手里的煎饼果子。
老张发现了我饥饿的目光,不再说话,只顾低头在啃。
我感觉很失望。
老张啃完以后,伸头朝窗外探去,我们再去买俩茶叶蛋吧,我好像还没饱。
好主意,做饼的也忒不地道了,这饼越做越小。
哎,等会,你看。
老张的语气洋溢着惊喜,比三老板早上没翘课还要惊,比考试没挂科还要喜。
不会是楼下小店免费发茶叶蛋吧!我咽着口水朝窗外看去。
茶叶蛋没看见,我看见了一把蓝色的伞。
见鬼了,又是他!
我又下意识地看看天,这次一片云都没有。
你说,他这是遮阳?老张问我。
你见过遮阳的人穿着外套打伞的啊?
会不会是白化病?老张又问。
他头发是黑的。
上课铃响了,我们只好回教室。
你说,会不会是白化病早期,头发还没有开始变白啊?老张偷偷问我。
我哪知道?我要吃茶叶蛋。
趴在一边的三老板终于睡醒了,嗅着八卦的味道把脑袋凑过来,在终于搞清楚我们谈论的事情之后,他眨了眨惺忪的眼睛说,世上竟有如此阴郁的男子。
打那以后,我发现一件很神奇的事情
——三老板再也不翘课了。
因为,他想亲眼一睹伞哥的风采。
多么无聊而又天真的人啊。
不知道是我们校区不算太大,还是三老板的付出终究有了回报。
那天,我们去图书馆。
我一抬眼皮,一抹天蓝直撞视网膜。
是伞。
老张已经看见,拍着三老板的肩膀说,呐,你等的男人。
伞哥还是那件蓝色的外套,那条灰色的裤子,那双白色的球鞋。
那只粉红色的包还是那样可笑。
那把天蓝色的伞还是那样忧郁。
伞哥抱着几本书,从台阶上下来,微微低着头,消瘦的脸颊一片平静,他好像在数着台阶,也好像在想着心思。
从没见过他同别人一道,恐怕也没人能猜透他在想什么。
也许那把伞会知道。
他连目光都是轻悄悄的,生怕惊扰到周遭的事物。
哎哎哎,别看了,人都走了。老张用胳膊捅三老板。
我操,三老板终于回过神,大呼一句,奇人。
我还以为你要说,你爱上他了。
滚蛋!
二
三老板坚持不翘课的生涯随着和伞哥的偶遇就此落下了帷幕。
所以我说,大学的八卦超不过一周。
不过这次,我错了。
某款校园社交网站彼时还没有更名。在那智能手机没有普及的年代,很多大学的时光就在一遍一遍刷新网页中百无聊赖了。
大家都是无聊的人。
渐渐地,我发现伞哥在网站的出现频率逐渐蹿升。
大家有没有注意到一个打着伞的男生?
据说,他得了很严重的病,怕晒太阳,也怕风。
我听说,那个打伞的男生是个学长,从小就得了病,畏光怕风,一直在坚持念书。
可靠消息,伞哥是比我们大几届的学长,从小患病,打伞是因为畏光怕风,他大二的时候追过系花,最后被甩了。
最新消息,伞哥比我们大几届,从小家境贫寒,学习优秀,大二的时候追过系花,一个月后被甩,从此一直没有走出来,现在精神有点不太正常。
我关掉电脑。
大家讨论得不亦乐乎,甚至还有人抓拍到伞哥的照片。
故事的版本越来多,伞哥也逐渐成了学校的名人。
从此,我们不用再留意那把雨伞,只要身边有同学说,看,伞哥。就一定可以在视线范围内找寻到那一抹熟悉的天蓝色。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流传的故事越来越扑朔迷离,本来就形单影只的伞哥,身边再也没有出现同行的人。
我很好奇,他没有同学吗?宿舍里就他一个人吗?
跟伞哥待的时间比较长的一次,是一次晚自习。
考试之前的几周,总是大学生们比较忙碌的时候。
老张喊我去自习,我们跋山涉水,穿梭在各个教学楼里。
只为找一间人少点的自习室。
我们学校扩招了吗?老张爬着楼梯已经气喘吁吁了。
没听说呀。
怎么到处都是人?没见过我们学校有这么多人啊。
在我们快要累趴下的时候,终于在一幢老教学楼的顶楼,找到了一间教室,大概只有十几个人。
我跟老张蹑手蹑脚地走到墙角最后一排,生怕打扰到别人被赶出来。
老张压低声音在我耳边说,好像是研究生的教室。
管不了那么多了,反正我没力气再走了。
老张忽然指指后门处墙边的座位。
一个男生独自坐在那边,很短的碎发,带着英气的眉宇,脸型消瘦。款式老旧的蓝色外套,有些像工厂的工作服,领口处隐隐泛白。灰色的裤子下方是双白色的球鞋。桌上放着一只粉红的包。
又是伞哥。
伞哥只有手里有一本书,不像在复习考试。
他坐在那儿,一动不动,除了偶尔翻一下书页,却连翻书都是小心翼翼的,怕吵着周围安静的空气。不知道他在看的是什么书,也没法从他的表情察出一丝端倪,消瘦的脸颊没有一点变化,看不出喜怒,又像饱含了所有表情。
我没有再继续观察下去。
毕竟,我最关心的还是考试不要挂科的事情。
直到有些略微的响声,磕破这满教室的寂静,我抬头看去,伞哥已经收拾好了东西,起身准备离去。
他检查了一下抽屉,拿着天蓝的伞,走了。
最后消隐在黑暗里的,是那只粉红色的包。
三
期末考试结束了。因为学生会工作的事情,我去找一个学长。
学长突然跟我说,你们以后别议论伞哥了。
你认识他?我很好奇,把凳子挪得离学长更近一些。
我有一种预感,学长要跟我讲这个故事的最真实的版本。
结果,学长说,就劝你们别在背后议论别人,不礼貌。
我差点从凳子上翻下去。
放假回家前,我约学长出来吃饭,要了一箱啤酒。
结果刚喝了半箱,学长翻着满是醉意的眼睛,问我,你知道我为什么不让你们议论伞哥吗?
有故事可听!我摇摇头,给学长又倒了一杯酒。
他的故事,有点心酸。
学长告诉了我伞哥的故事。
伞哥比我高四届,是学长的学长,普通家庭出身,和千千万万的普通大学生没什么区别。伞哥以前很开朗,是他们系的足球队前锋,长相清秀的他大二的时候交了一个女朋友,跟他是同班同学,不是什么系花,就是一个普通的女孩,两人一起上课,一起吃饭,他陪她逛街,她看他踢球,感情很好。一直到大四,两个人约好一起考本校的研究生,继续留在这里念书。学校每年都会举行一次足球比赛,伞哥所在的系由于缺乏优秀的前锋,所以邀请伞哥再踢最后一年。那场球,他们赢了。伞哥没有跟球队一起庆祝,因为他约好跟女朋友一起出去吃饭。伞哥的女朋友打算去饭店对面的饮料店买饮料,她要伞哥先去饭店,买了饮料就去找他。那个路口没有红绿灯,附近有个工地,经常有大型车辆通过。就那么巧,出事了。
那把伞,和那个粉红色的包呢?我问。
都是她女朋友的,学长又干了一杯,说是出事那天还背着的。
他继续讲道,那件事当年在学校反响很大,伞哥也受了很大打击。老师跟他父母都没有能帮他走出来。后来我们学生自发地形成默契,闭口不谈有关于他们的任何事,希望能帮到他,直到现在又被你们这帮小子翻出来。
不过,他好像还是没有走出来啊。我说。
嗯。
那一定很难。
总有一天,他会的。学长很笃定。
我又想起了那天晚自习看见的伞哥。
很短的碎发,带着英气的眉宇,消瘦的脸颊。
原来目光中看不到喜怒,
仅仅是为了把哀乐留在心底。
他一定不想打扰别人,因为他也不想被别人打扰。
他把所有的一切都留在了回忆里,包括他自己。
只剩下一把伞和一只包,
陪着他踏过记忆的千山万水,
找到她。
不知道他打算何时唤醒自己,
亦或者是被别人唤醒。
不过,我也相信,
总有一天,他会的。
我把学长扶回宿舍,准备离开的时候,躺在床上的学长含糊不清地跟我说,对了,那个路口,后来装了红绿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