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虎翼这个人。
丁谨与浊浑飞在此之前并不算是很熟悉, 这些日子住在风铃客栈,听陈蜀月娓娓道来,内心触动。
近些年来,沈虎翼已隐隐有取代方铁禅之势,据说九天十三寇的七分党羽,尽是他的下属。七杀手中的天蝎段文杰、铁蒺藜唐元恕、飞痕向农双对他唯令是从,北九省黑道总瓢把子盗贼王治下颇多不得志的绿林豪杰也归到他的旗下,很多年前销声匿迹的一些穷凶极恶的巨盗大贼相继被他吸纳。兽行门横行风铃,百笑帮势力渗透,鲲鹏帮主宰边陲,本就非他所能容忍。现在传说中的鬼哭神刀惊现江湖,沈虎翼当然不会允许别人的手。只不过陈蜀月、梁月洁她们并不晓得沈虎翼会派谁前来,她们如今也未必深知沈虎翼的底细。却不知为何,浊浑飞听说沈虎翼的故事的时候,一双宽大的手掌情不自禁握上了刀柄,仿佛他们之间迟早有一场不可避免的决战,包括沈虎翼麾下的八方悍将。
风铃客栈的生意愈来愈好,因为要愈来愈多的人得知鬼哭神刀即将现世的消息。幸好梁月洁、陈蜀月与董羞月订了二楼的雅间,否则三个如花似玉的妙龄女子与一群江湖粗豪同住一堂,每天听到他们插科打挥、指爹骂娘的大嗓门,说出去也不成体统。丁谨与浊浑飞倒是无所谓,但隔三差五都会来唐千那样的人暗中下毒、原觉之辈从中作梗也不是好事。他们或多或少还是对四大狂徒颇感兴趣。暗器王唐千来了,冷判官崔命想必也到了。江湖上能请起他们的人并不多,西北边陲有资格出得起钱的,只有西北王、黑将军、沈虎翼、邓太公、卜鲲鹏五个人。但丁谨却觉得,他们的主公,并非这五人其中之一。除了他们还会有谁,方铁禅?
时不时有黄沙卷进客栈里,大家都已经习以为常。但这次的风却有些异常,毕竟没有沙尘暴时,风还不足以让一道硬木板钉上铁钉的门碎成屑雨。
木屑在风中摇曳,飘摆,徐徐落下。每个人都伸长了脖子,向屋外望去。
一双不沾沙尘的靴子迈了进来,接着是一个身穿点缀着片片鲜花饰物斗篷的步入。这人有一柄剑,剑长六尺,看起来像一条扁担。不过剑既不是悬在腰间,也不是背在身后,而是裹在斗篷里的。斗篷几乎盖住了这人的整张脸,但他的灼灼目光还是剑芒般穿透黑暗,射向在座的每一个人。几乎每一个人都觉得头皮发麻、浑身发冷,他们同一瞬间低首,意图躲开此人的目光。
“我今天不想杀人,你们走吧。”
这人像是在发号施令。
梁月洁最不堪别人趾高气昂,秋水般的眸里泛着刀锋一般的冷光,玉容一寒,叱道:“你凭什么要别人走?难道是你能出得起支走每个人的钱?”
这人似乎听不出梁月洁话里的讥诮之意,道:“我带的钱并不多,但有人若不走,恐怕不久将要变死人。”
梁月洁拍手笑道:“你有把握杀得了这里每一个人?”
“我的剑虽然很久没有出鞘了,但不至于生锈。”
这人的回答并不能让梁月洁满意,甚至可以说他自说自话,连回答都没有。
大堂里几人突然握拳而起,他们已压抑了很久,毕竟大家都是过刀尖舐血的江湖生活,被一个人的目光压制,怎么也说出过去。其中一人虎背熊腰,暴吼一声:“我武威堂冯老八领教阁下高艺!”他说是领教,自己一拳先打了过去,呼呼劲风迅疾,看来使出了九成力道。若是被他一拳打到胸口,就算不立毙当场,离下九泉也不会太远了。
“不自量力。”披斗篷的这人冷哼一声,不见他肩动腿动,整个人已让开了这一拳。冯老八扎起马步,一拳接一拳,骤雨似的攻向这人。开碑碎石的拳头,就像山上落下的巨石,以不可阻挡之势砸来。披斗篷的这人冷哼着,背负双手,丝毫不关心眼前的局势。他看似完全没有动过,但又像一瞬间改变了四十五种身法,冯老八的拳头连他一根汗毛也没有碰到。
其余几个人见使劲毕生功力的冯老八累的气喘吁吁,大喝一声,纷纷围了上去。他们都是纵横西北的黑道豪杰,一出手便不留退路,只想立诛此人。冯老八见众人助阵,胆气又增几分,欺身而上。这人霎时间已被众人的拳风掌影笼罩,似乎插翅难飞,要么力竭而亡,要么重伤身死。
丁谨看着战局,仰望二楼口的梁月洁,道:“梁教主可知此人底细?”
梁月洁白了他一眼,朱唇紧闭。
俄顷一道暗影横掠半空,不带一丝风声,悄悄然落在了大堂中央。
冯老八等人一齐回首,目瞪口呆,披斗篷的这人确已闪了出来。
他见众人还在犹豫是否应立即围上,慢慢地解开斗篷,慢慢抽出身上的六尺长剑。剑刃很宽,剑锷很窄,剑锋却闪烁着异样的光芒,直照得厅内熠熠生光,仿佛黑屋子里点上蜡烛那般震动人心的明亮。他慢慢将掌中剑平举,侧划,横消,一寸寸逼近左侧的八仙桌。众人眼中的他只出了一剑,就一剑。
没有人死,没有人伤,同样也没有人溅血。
因为剑是披向桌子的,披向桌子的剑是不可能造成人伤亡的。
他收剑,裹上斗篷,慢慢朝楼梯走去。
冯老八等人连气都不敢喘,眼睁睁地看着这人一步一步踱着。
围观的江湖客俱都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因为桌子既没有碎,也没有成为整齐的两段。一柄寒芒闪烁的古剑,一个只靠躲闪就能令武威堂一众好人失去信心的剑客,怎会连一张桌子也劈不开?
忽有一缕风透过已坏掉的门吹了进来,不是狂风,不是劲风,而是微风,轻柔的就好像情人的手抚摸过脸颊。可是那八仙桌却登时粉碎。披斗篷的这人豁然回眸,嘴角溢出一丝倨傲的笑意。梁月洁的杏目掠起丝丝惊疑,她看到的是,那桌子突然间从中间裂开了,再裂为一片片,木片又列为一粒粒,然后瞬间崩隤。
“好快的剑!”喝彩声是从浊浑飞嘴里发出的,他看明白了这一切,披斗篷的人在常人看来只出了一剑,实则用尽九九八十一路剑法。
“你懂剑?”
“不懂!”浊浑飞无惧这人锋锐凌厉的目光,与他对视着,傲然道,“我虽不懂剑,却懂快。”
披斗篷的人还未开口,丁谨懒懒散散地笑了一声,道:“一剑八十一式,断尽周身经脉而人尚未觉。庖丁解牛剑法,普天之下也只有阁下能做到了。”
披斗篷的人背对着二人,昂首道:“你们既然知道我是谁?为何还不速速离去?”
丁谨还是一脸懒洋洋的笑,道:“为何阁下可以来,别人就不可以留下?”
梁月洁浑身一震,如遭单击,一双剪水双瞳激起恐惧的涟漪,咬着唇道:“你····你····是名震西南的天南一剑!”
堂内刹那间鸦雀无声,静若死水,这个名字就像恶魔的手锁着了所有人的心口。有些人手中杯盘落地,清脆的响声如同一根根尖刺无声无息地流入了他们的喉咙。
当今武林威震天下的绝代剑客中,属神剑薛亮神龙见首不见尾,踪迹难寻;属七嗔剑豪萧恨水最使人伤怀,开封一败从此销声匿迹;属“幻梦”原知晓最无意争斗,从未惹过是非;属封一策最冷漠,然久居京城自然少涉江湖;但依然仗剑天涯的,却是天南一剑。传说天南一带,无人能在他的剑下走上三招。天南一带未逢敌手,固谓天南一剑。一个出手一剑便使出九九八十一种剑法的人,若说他不够恐怖,只怕谁也不会信服。
可是作为一名成名以久的绝世剑手,为了一柄只存在于传言中的所谓神刀不远万里从西南来到西北,着实匪夷所思。
不想相信却又不得不相信,因为这人确是天南一剑无疑。试问江湖中除了他,还有谁能使出庖丁解牛剑法?
箭在弦上,不能不发。
如果无力联手狙杀天南一剑,就只能逃走。若选择逃走,江湖上风声一传,将来岂有立足之地?
梁月洁的手心渗出点点汗珠,她额头上渗出的汗水更像蒙上了一层晶莹的水晶。以三月女神联手,再加上浊浑飞的刀和丁谨,能不能当得了天南一剑的一招八十一式?
丁谨却在众人恐惧得浑身发抖之时,莞尔一笑:“我方才问阁下的问题,阁下还没有回答?” 他长身而起,还是一副睡意惺忪的样子,“同样是大剑豪,薛亮可不是阁下这副装神弄鬼的模样。别人提出问题你拒绝回答,有些不太礼貌吧。”
所有人都大惊失色,他们怕天南一剑发怒。天南一剑生气的后果,他们能想到却不敢去想。此时此刻,他们的心正似即将脱镗的炮弹,快要跳出嗓子眼了。
梁月洁对丁谨并无好感,心里不知为何油然而生出一种誓与之同生共死的感觉,这感觉不是说有就有的。她奇怪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但她不去细想。只要天南一剑出手,她纵然不敌也会毅然抽刀。
天南一剑缓缓转身,双眼穿过斗篷射出两道令人遍体生寒的厉芒,倨傲地说道:“为了你今生没有什么机会见到的鬼哭神刀,这麽做当真值得?”
杀气,漫无边际的杀气聚成浪头铺天盖地而来,迫向每个人的眉梢。
六尺长剑还在斗篷里,杀气是从天南一剑身上散发出来的。
一个杀人无数的成名剑客,本身就带着种令人惧怕、令人刹那精神崩溃丧失信心的杀气。
有的人皱起眉头,有的人垂首掩面,有的人瞪大双眼。他们妄想回避,他们又期待天南一剑的青锋划破丁谨喉管的片刻。
丁谨似乎觉察不到浓郁而逼人的杀气,他在等待,没有人知道他在等待什么,到底是在等待死亡的降临,还是希望见到天南一剑的杀招?
天南一剑冷哼一声:“能死在我的剑下,是你这种无名鼠辈前世修来的福气。”
剑出鞘,化作一片醉人的青芒,仿佛闪电劈裂了夜的皮肤。
一剑八十一式,快得不可思议。
好看到极致的炫彩,同样也是一击必杀的剑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