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日子,受邀去听一位台湾青年在上海的演讲,谈的是他如何从一位素人,一路奋斗,打造出一个在海峡两岸都有点名气的文创公司。
席间,一位在读美术出身,目前正在上海创业的大陆青年提问,对谈间两人有了火气。
他们争论的点在于「谁才是农村青年」,或者更进一步说,是在争论「过去谁比谁苦」。
这是很吊诡的一个场景,好像痛苦才是成功的标准,但他们当初都是为了让自己成长,改变环境所以奋发向上。为什么爬到社会顶层之后,却又反过来宣扬来自农村的自己,痛苦的经历,并以这些经历为褒贬他人的标准?
§比苦的背后是「缺爱」
当我们处于弱势,我们希望能够得到他人的帮助。这是我们的天性,就像我们从出身就接受母亲的哺育,以及周遭成人的保护。没有对于父母的依赖,我们无法成长。
这份依赖伴随我们一生。所以当我们和我们心爱的人分开,我们会感到痛苦,而如果那个人在生活与心灵皆为我们仰赖的对象,那份痛苦甚至足以影响我们的生存意识。
《红楼梦》中林黛玉的死,受到贾宝玉另娶他人的影响。或是在电影《星球大战》第二集,安纳金的死亡使得妻子在产下孩子后,即使身体机能正常,却因为心理悲痛而死亡。
进而所谓成长,某个角度来说就是学会面对我们的依赖。
心理咨询有个流派是情绪取向治疗(Emotionally Focused Therapy,EFT)。这个流派对于关系的依赖,以及依赖带给我们的不安有多方阐释。
当中关键的两个概念是「安全感」和「情绪」,一个人在关系中的焦虑不安,往往来自安全感的匮乏。对婴儿可能是失去乳房,对成人可能是失业,其背后指向的是生活突失着力点的恐慌。
§两种缺爱的表现
不安所带来的种种情绪,左右我们的行为。其中,某些人在关系中倾向「逃避依附」(avoidant-attachment)。
这类型的人在关系中更注重自主性,好比有的人谈恋爱会照三餐问候伴侣,有的人相反,你如果不联系他,他就像消失了似的。恋爱的过程中,当另一方特别「黏」,逃避依附型的人可能会选择逃开。
还有一些人属于「焦虑矛盾依附」(anxious-attachment)类型。
当关系出现矛盾,这类型的人会努力的和对方修复关系,即使在他人看来,这样做十分不值得。有时我们看见身边的朋友,明明知道自己交往的对象是个渣男,却无论受再大的委屈,还是坚持捍卫两人的关系。
如台湾咨询师陈信宏所描述,「不论每个人对于这之间的依附型态反应为何,我们对关系都有一种很深的失落,分离的失落,被背叛的失落。」
从关系的角度说,安全感不仅存在于与他人的关系,也存在于与自己的关系。
§当「罪恶感」成了一种攻击
每个人的内在都有一个安全区,要我形容就是一块陆地。平时我们在海洋上开拓生活的面向,离开出生的岛屿四处游历,但终究当我们碰上生活的惊涛骇浪,我们会渴望立刻出现一块土地,让我们能够脚踏实地,重新把慌乱的心安稳下来。
即使我们不在任何亲密关系之中,即使我们离群索居,我们仍要与自己相处,寻求自身关系当中的安全感。更多时候,安全感来自我们自己,而非他人,所谓的「内心强大」,其实就是一种与自我之间「健康的依附关系」。
然而,有样东西会对安全感,对我们内心的安稳造成一种情感上的捆绑,进而影响我们的情绪,以及我们的行为。
这样东西就是「罪恶感」。
当我们面对他人的挑战,好比侮辱和责骂,我们很自然的激起防卫,我们知道该如何与之对抗。
但罪恶感就像渗透城墙的水,看似柔软,实则无坚不摧。
有些人掌握了引发罪恶感的武器,然后用这项武器四处攻击别人。这种方式在依附关系中经常出现,有些父母为了让孩子不要离开自己,会不断陈述养育孩子多么辛苦。看起来,父母在示弱,其实却是用一种强硬的方式阻止孩子实现他的自我。
§放不下的过去,接纳不了的自己
回到文章开头我们谈到的情况,为何某些早已摆脱农村生活,在现代都市过优渥生活多年的人,还会屡屡提到自己农村的经历?拥有当下的成功,却依旧把生命的重心放在昨日?
除了引人热泪的套路,想突出自己资源少,能走到今天更显自己与众不同的缘故。还有一个缘故可能是他与自身的关系并不和谐,那个过往的自己并未和当下这个成功的自己融为一体。
他们是分割的,既是成功人士想要摆脱的形象,却又是他自身不可能割裂的一部分。那一部分有他存在的根,即使脱离贫困的生活多年,早就跟农村八竿子打不着的活着,但他还没有真正达成与自身不安的和解。
就像我们会发现有些人不断的在冰箱堆食物,总是要把冰箱塞得很满,好像随时准备在饥荒中撑上十天半个月。他内心有个弱小的自己,始终没有被接纳,他被自我中那个貌似强大的自己欺压着,甚至看不起。
但那个弱小的自我并不弱,当我们在对他人的陈述中,屡屡将那个弱小的自我显现出来,其实是那个弱小的自我在控制我们的意识,他正在将自己平时被欺压的压力发泄出来,试图引起他人的罪恶感,要他人通过自己的演说,进入自身过去痛苦情境之中。
§迷思:如果我很脆弱,就没有人会爱我
然而,这种攻击是让人怜悯的。因为攻击背后是不安、焦虑与恐惧。恐惧自身的分离,且不知道该如何让自己内在那个渺小的自己,与貌似强大的自己和谐相处。他不希望得到怜悯,因为他已经很强大了,怜悯是对他成功的侮辱,但另一方面他内心弱小的自己,又确实想得到别人的肯定、温暖与拥抱,就像回到英孩子时代,无条件的被接纳。
当我们内心处于渴望依赖、被爱、被接纳,却又同时把这些视为自身弱小的象征,与从前贫困无能的形象捆绑在一起,我们就会在内心产生强大的矛盾:
既想得到爱,却又害怕想要依赖的自己是脆弱的,而早期脆弱的我们活在各种失败的体验中。所以我们不想重新经历失败,即使我们很需要有一个能让我们展现脆弱的地方,一个无条件爱我们的人。
内心的矛盾形成压力,压力对外形成某些暴力的行为,包括暴力的语言。套用在某些老爱拿自己过去如何痛苦的人,他们的表达逻辑同样如此。
A.「逃避依附型」的关系模式:不管你说了什么,我一点也不在乎。你就是没我苦,我苦的时候你过得那么优渥,没帮我,所以你对不起我。我完全不想听你有多苦,你不可能比我苦,我才是奋斗出来的,你不是比我聪明,不然就是靠爸啥的!
B.「焦虑矛盾依附型」的关系模式:你怎么可以跟我比,你凭什么跟我比,为什么你要跟我比,不论代价我都要让你知道你没我苦,你没我成功,你没我一路走来那么艰辛,你根本不懂什么叫白手起家,你就是个长在富裕家庭,起跑点比我超前的人。
无论前者或后者,都是一种渴望被接纳的呼喊。但那份渴望背后是「无法相信自己若是显现脆弱,真的会有人爱我」的不安。
§ 承认自己的需要,生命才能完整
回到开头的场面,我想起从前读《史怀哲传》,书中的一个故事。
史怀哲的父亲是牧师,在那个资源匮乏的年代,由于教会的补贴,史怀哲家每周可以喝到一次牛肉汤。
童年的史怀哲个性有点火爆,在学校和其他男孩子没少打过架。
有一次,史怀哲把一个孩子打倒在地,被打得惨不忍睹的孩子对史怀哲说:「要是我跟你一样,一个礼拜可以喝到一次牛肉汤,我就不会输了。」
这句话给史怀哲很大的震撼,后来很长一段时间,家里煮牛肉汤,史怀哲都不喝。
把人打趴在地上的史怀哲,就像某些奋斗出身的人口中,那些家里环境好的人,好像这些人的成功都是「理所当然」。
然而,当我们贬低别人的成功,并无法突显自身成功有多伟大。有些人的支持,来自类似背景下,所产生的移情「既然你那么苦都能成功,我应该也可以」。但物质上的成功,如果不能转化为自我接纳,接纳曾经脆弱的自己,把悲伤的回忆融进还在前进的生命历程之中。
我们就会不断的把忘不掉的伤痛,没有得到自我认同的心情重现出来。
表面上说得云淡风轻,实际上正是因为忘不掉,因为很在意,所以才会屡屡挂在嘴上。
这就好像一个人老觉得身上背着罪,到处求人赦免,但实际上真正认定自己有罪的,只有他自己。
§结语:谁过得容易?
争辩自己过得比别人辛苦,并没有办法使我们需要被接纳的企求得到满足,而是让我们与他人的距离更远。所以每一次成功争辩的代价,是让自己看起来更强硬,却同时也让人更难以亲近。
越少人亲近自己,我们就越得不到关系的安全感,因为彷佛身边的人都在离开我们,无论我们自认有多优秀。
也许你觉得自己很强大,但你给自己充分的爱与温暖吗?你给自己内在脆弱的自己足够多的关注吗?你是否愿意去听内在求救的声音,接纳那个充满屈辱的自己?
无论看似脆弱或强大的人,在与他人的连结中我们才能获得内心需要的爱与温暖。
我想起电影《猫鼠游戏》(Catch Me If You Can),无论男主角诈骗多么成功,他内心始终期盼父亲的肯定,社会的认同,爱人无条件的接纳。最后他有机会再次逃亡,但他没有逃,因为这时他已经没有伪装的理由。因为逮捕他的探员卡尔,是世界上唯一知道他的真面目,还愿意跟他真心做朋友的人。
无论过去,你来自何处,拥有什么身分。就像史怀哲后来做的,他贵为一间大学的院长,拥有两个博士。但他选择抛下令人称羡的生活,远赴非洲行医。
试问,「放下荣华富贵,远赴偏乡服务」,比起「离开农村,前往城市奋斗」,你说哪一个比较容易?
史怀哲选择去爱人,爱人无关自己过去过得好不好,或惨不惨。爱人使人互相亲近,爱自己──特别是脆弱的自己──方使自身得以圆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