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浔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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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家在北浔小镇。

一条河流贯穿这个不大的古旧小镇,从祖上传下来的药铺就坐落在河流边,青砖黛瓦,落满灰尘的大红灯笼落寞地随风摇摆。这里的风景虽也是像水墨泼出来的,纤尘不染的干净,河道里也绝没什么垃圾。但是由于位置坐落得太隐蔽,至今还没有被纳入江南古镇旅游路线图。可也是幸运的,远离城市钢筋水泥的冷漠与车水马龙的喧嚣,镇民们在这世外桃源般的地方安静地生活着,悠然常乐。

不过有一个人例外,那就是时荫。她站在柜台后,一个接一个地打着哈欠,手里的团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另一只手在沉香木做的柜台上撑着快要歪斜的脑袋。“为什么我要在这里看店啊?”想起不能躲到药铺后的柴房里啃自己前几天刚淘的旧书,时荫忍不住嘟起嘴,把手中的团扇往藤椅里一扔,大声嚷道:“不公平,为什么不让妹妹来看?不公平!”

“嚷什么?家里就数你大,再说不是跟你讲过的吗,咱家这间药铺百年传承,虽说你是女生,可将来还是由你继承的。你当然要早早熟悉。”药铺后门的布帘子里传来父亲严厉的声音,其间夹杂着石臼的研磨声。石臼里还鲜嫩的薄荷叶被一下下碾过,无数个细胞破裂,流淌出鲜绿的汁液,散发出雨后青草地的清香。

时荫使劲吸着鼻子,贪婪地品尝着这香气。父亲虽然语气吓人,她却一点也不怕。时荫知道父亲很爱她,因为她长得最像母亲——那个水乡养育出的灵秀温柔的女子。而这份爱在母亲死后更加深沉。可时荫还是不理解,她继续嚷道:“可是咱这个小地方,地远人稀的,来咱家看病抓药的就是镇上的几十家。平时没个什么人,为什么要浪费我的时间嘛?”

“不要看不起这个小地方,外面青石路的任意一块砖石都要比你爷爷的年龄还大。还有,这个小镇只有咱一家药铺,老人又多,不看着要是突然出了事你能负责吗?”北浔镇的生活虽是惬意舒适,可也封闭保守,镇民的收入只能勉强够温饱。再加上外面都市的风气慢慢渗透进这里人的生活,年轻人们不再甘于寂寞,纷纷离开了小镇。所以渐渐地,这里只剩下一些老人。于是每一家只有老人的家里都挂上了一个黄铜铃铛。只要老人感到不适又无力前来看病,就摇响那个铃铛。药铺正坐落在河街的中央,整个小镇的铃铛声都能听到。而每次时荫的父亲总能准确而快速地辨别出方位和人家,及时背着药箱赶到。这点令时荫十分佩服。

时荫没想到这次父亲真的生气了,他停下手中的活,浓眉挤在一起像北浔镇后的黛山。

“你怎么一点都不像你的母亲。”父亲摇摇头,叹口气。

“我……”时荫本想反驳,可听到那句话和那声叹息,瞬间便没了辩驳的力气。好不容易等到父亲磨好了给隔街张阿婆的草药,从作坊里出来,她慌张地整理了下褶裙上的褶皱,不敢看父亲一眼便逃也是地小跑着出了大门,只将一句话甩在身后:“我去看看邮差来了吗!”

看着时荫敏捷逃走的身影,父亲想到她肯定又要去看自己寄给大城市杂志社的文章是否有回信了,不禁担忧起来,这孩子总想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写一些外面世界的故事,不会最后也会像乡镇上无数个青年人一样长大了就离开吧。

“不会的,时荫终究是我们的女儿,她会继承我们的心血的……放心吧,舒雅。”这个两鬓已有星星白发的男人,一脸沧桑倦容,眼神却温暖柔如水,大手细细摩挲着祭台上的木框照片。

一只通体雪白的猫趴在屋瓦上晒太阳,远远看到时荫一蹦一跳走来的身影,就抬起小巧的头,细声细气地叫起来。那是邮差大叔养的猫。时荫经常来找邮差大叔寄信找信,而且每次来的时候手里总会拎着几条小鱼干,每次还一边蹲下来摸摸一心一意吃小鱼干的猫咪的头,一边说:“小猫咪呀小猫咪,邮差大叔是不是经常不能陪在你身边啊,你也没有妈妈吧?看你这么瘦,肯定吃不饱。我就来当你的妈妈吧,我会经常给你带小鱼干的!”猫咪这时就会抬起头:“喵喵”。其实这只猫性子野,名义上属于邮差大叔,可实际上它是整个小镇寂寞阿婆们的公共宠儿,每天这家蹭一点那家蹭一点生活过的倒也滋润,只是怎么也长不胖。时荫的小鱼干对猫咪来说微不足道甚至毫不起眼。不过呢,猫咪还是每天会在时荫必经的路旁屋顶上晒太阳等小鱼干。或许是因为时荫摸起头来比那些阿婆都要温柔,眼神都要温暖吧。

可是今天时荫为躲父亲走得太匆忙,忘记带小鱼干了。她内疚地蹲下来摸摸猫咪的头,道歉道:“对不起啊猫咪。今天忘带了,明天会加倍补偿你的。”说完,时荫起身冲猫咪挥挥手,便急匆匆地走进邮差大叔家。而猫咪心满意足地踱步重新回到屋顶上晒太阳去了。

“李叔啊,有我的信吗?”

邮差大叔脸上盖着蒲扇,正在屋檐下小憩,被这洪亮的一声惊得差点从摇椅上掉下来。大叔叹口气,无奈地想每次时荫这小姑娘来取信总是未见其人先闻其声。那样的嗓门实在让人无法与她娇小的身躯联系在一起。“哦哦,是时荫啊。没有哩,我刚整理了新来的信,没发现那个什么杂志的信来。”大叔抱歉地看着两颊通红眼睛放光的时荫。“这样啊……”时荫眼里的光像蜡烛被吹灭了,而大叔觉得自己就是那个吹蜡烛的人,内疚感像猫爪抓挠着他的心。可他挠挠头不知怎么安慰这个姑娘。时荫是来的最勤的,几乎每天都来看一看。好像是写了一些故事寄给了杂志社,在等杂志社的回信,已经等了两个月了吧。大叔搓搓手,努力措辞:“没事啊,时荫。我相信你,你的文章一定会在那个大城市里的杂志上发表的,我看哩,那些人还没你写的好呢。”说完后大叔自己都有点心虚。

“没事的,谢谢你喔李叔,我明天再来吧。”看邮差大叔如此窘迫局促的样子时荫不禁雨过天晴,重绽笑颜。她重新轻快地迈开脚步,朝邮差大叔挥挥手,向着前方澄澈的天空前进。

乌篷船在天空的白云里穿行,肩披蓑衣的撑篙人用粗犷嘹亮的嗓音唱着百年传承下来的民谣。时荫沿着河岸走,目送着老船和老人远去,仿佛看到了泛旧的时光。

“哟,这不是药铺家的丫头吗?和猫说话,它听得懂吗?”

正沉浸在优美歌谣里,情绪却被这突然出现的轻佻的话硬生生打断。时荫不禁恼火,她去寻声音来处,便看到了坐在瓷窑屋顶上笑嘻嘻的男孩。他叫铁儿,是这家瓷窑的小学徒,在屋顶上小憩的时候看到了时荫蹲下来摸猫咪的头,她的裙裾在石板路面铺展成一朵花,像瓷器上印的青花。而此时的他只穿了白布汗衫,头发湿软软地趴着,双手后撑,白净脸上的神情摆明了“要找事”。

时荫看到他这副样子,也毫不示弱,:“听不听得懂要你管!再说这个时候你不是应该在作坊里拉坯吗?怎么在这里偷闲?”

“吆喝,脾气这么冲,将来嫁不出去了怎么办?”铁儿的酒窝笑得愈发深。不过自小没有母亲的时荫练就了与母亲迥然不同的泼辣性格,她双手掐腰,面对这逾越了规矩的调戏,扯开了嗓门:“就算嫁不出去也不嫁你!哼,你偷懒,下次见着了你师傅就告诉他,让他把你吊起来打!”说完后,也不看铁儿懊恼的表情,就潇洒地走掉了。

铁儿的表情变得有点慌张,刚要猫着腰溜下屋顶,师傅的咆哮就从院子里传来了:“还有功夫跟姑娘打情骂俏!给我到窑里去做五十个坯出来,做不完不许吃饭!”

江南的梅雨时节来了,绵绵细雨自前天就下个不停。院里街前落红满地,只余下空落落的花枝寂寞地摇摆。老街古屋叫雨一淋,似一团团浓得化不开的墨。这几天小镇上各家的铃铛也响个不停,阴沉的天气让老人家们生锈的关节更加酸痛。所以时荫家的活计也多了起来。为了让父亲消掉几天前的怒气,时荫主动提出要帮李阿婆他们送草药。她将木制的药箱背在身上,仔细辨别着铃铛声音的方向,一家一户地认真送起草药来。

北浔镇虽小,可桥却奇多,各式各样。时荫撑着油纸伞,不断地走上一座桥,再走下一座桥,天光慢慢收拢,药箱也渐渐轻了。终于是最后一座桥了,走过这座桥就能到家了。时荫疲惫地走向它,却在踏上桥面第一步之时,听到了身后传来“嗒嗒”的脚步声。

嗒嗒,踩在青石砖上的脚步声轻轻,像拉着车的马蹄敲击地面,时荫模糊地想,这感觉就像那首小诗:

我打江南走过

那等在季节里的容颜

如莲花的开落

……

你的心

如小小寂寞的城

恰若青石的街道

……

我达达的马蹄是个美丽的错误

我不是归人,是个过客……

即使是个过客,时荫叹口气,脚步那样轻柔的也是个温柔的人吧!

“请问姑娘,哪里可借宿?”嗒嗒的脚步声消失,那个人在时荫背后开口问道

时荫转身,却没想到一眼万年。猝不及防地,这个打小镇走过的过客,在她小小寂寞的心城里留下了永生回响的马蹄声。只见雨滴在河面上打出一圈圈涟漪,从男人的帽檐上“啪嗒”滑落到他细长的睫毛上。而他抿嘴静立,隔着雨帘眼波朦胧。那一刻,时荫仿佛听到了耳边莲花开放的声音。

“姑娘?”男人忍不住提醒眼前愣住的女孩。他浑身早已淋了个湿透,背包压得他快喘不过气来。他在不经意间闯入这个小镇,只怪这里四起的烟雾和雨帘让他迷失了方向,指南针落汤鸡似地挂在他手腕上。就在他四处寻找可以避雨的客栈而不得绝望之时,就看见一个白衣青绸裙的女孩背着一个大大的药箱向桥走去,像一朵在雨中顽强行走的花朵,那是及时来解救他的天使吧?!

“啊,对不起。”时荫回过神来,羞红了脸。“呀,你找躲雨的地方吧?那,你跟我来吧,我家就在桥那头的药铺。”时荫见男人缩着脖子,刘海快糊住了他细长的眼睛,就把伞努力抬高,勉强遮住了男人的头顶。

“谢谢姑娘,我来吧。”男人眼角笑出了深深的纹路。伞就那样从时荫的手上转移到了男人的手上。时荫仰头看看伞底,那一片被撑起的天空,竟如此让人心安。

河街的王阿婆拉开门闩倒淘米水,看到自己小时便经常在其上玩耍的拱桥上,有一大一小两个身影,一前一后地徐徐行过,最终走进了小镇上唯一的药铺。

父亲有点不高兴。本想时荫这孩子终于像点样子了,天色还早就下厨房做了时荫最爱吃的菜,叽叽喳喳的小女儿跟在屁股后面好奇地问家里要来客人了吗。可等听到声响打开门,却看到时荫背后站着一个高大的男人。时荫看到父亲的脸色不好,忙解释到:“是来北浔镇旅行的客人,迷了路,想来咱家借宿的。”听到时荫的话男人沉默地点点头。父亲也不是心硬的人,犹豫了会还是侧身让开路。可在男人走近,父亲借昏暗的烛光看到了他耳根处纹的文身,脸色更臭了。

时荫将药箱卸下,来不及收拾一下自己就领着这个男人去了客房。男人跟着时荫走进一间古色古香的房间,只见里面的每一件家具都是木制的,窗台上点着去湿的线香,有淡淡花香,这是时荫从后街王婶的香铺买来的,打折后便宜的很。绕过屏风,只见一张样式古朴的床,上铺着碎花的床单。男人不禁弯唇,整个房间都弥漫着少女的气息。

“你……”时荫从橱柜里翻出父亲不穿的干净旧衣,递给他,却发现还不知道他的名字。“我叫李行。谢谢。”李行接过衣服,看到时荫浑身还湿淋淋的,由衷地感到这个姑娘好善良,就像……就像沙漠里那个像月牙泉般明媚的人。“哦,不用。我叫时荫,我先换下衣服,晚饭应该做好了,你换好了就到那间房间去吃吧。”时荫不等李行再开口就率先跑了出去。刚才借着灯光看清了李行的脸,细长的眼睛,紧抿的薄嘴唇,组合在一张有棱角的脸上是那样好看。时荫心里有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异样感觉,就像有一头小鹿在心里乱撞,她不能再停留了,感觉自己再停留一会儿就会喘不动气。

时荫磨蹭了好一会儿才出现,她特意穿了自己平时不舍得穿的连衣裙,还好好梳了头发。可饭桌上的气压却是非常之低,时荫仿佛都看到了那弥漫在屋顶上的乌云。父亲双手抱臂,看到时荫身上的裙子暗自吃惊。这件衣服是自己在她18岁生日的时候买给她的,父亲的第一份礼物,所以时荫一直舍不得穿,今天怎么……时荫感到了父亲探究的目光,低下头选择忽略,一屁股坐到了饭桌旁。饭桌上这时才有了“叮叮当当”的碗筷撞击之声。

尴尬,非常尴尬!房间里除了吃饭的声音什么都听不到。时荫感觉十分诡异。怎么这个时候那淘气的妹妹不在,时荫暗自咬唇,担心父亲生气到了什么程度,还有,那个李行习不习惯呢?

“听我家时荫说,你是来江南旅游的?”父亲终于打破了死寂一般的局面,因为他憋不住了,一定要弄清这个男人的来历。

“是的,先生。不过是‘旅行’,我是一个背包客。”李行停下筷子,礼貌地点头。

“我们这个小地方,甚至在地图上都找不到,你怎么会来这里的?”父亲有点咄咄逼人。

“迷路。不过我很幸运,这里的山水很干净美好,人也很善良。我会多留几天,希望先生收留。”李行这么说着,却看向时荫,笑得明媚。时荫忙红着脸低头往嘴里塞饭,可耳朵支愣着,期待着父亲的回答。

“我们不能收留一个我们什么都不知道的陌生人,况且你耳朵后的文身是?”父亲继续自己的进攻,像一位被骑士侵犯自己了领土的暴躁国王。

时荫的手不由僵住。“那是过去了的历史,请原谅我不想再揭开过去。至于文身,那是一个纪念。没什么特别的含义。”李行淡淡地,“请放心,我不会给你们带来什么麻烦。”

“那就好。”父亲放下没吃过几口的米饭,推开椅子站起身:“住宿价钱就根据镇上的客栈来定吧。”

时荫目送着父亲离开,舒了一口气,心里涨起了满满的欢喜。“你好像很开心?”李行不再淡淡的,露出了促狭的表情。不过不等时荫辩解,他便立即邀请到:“时荫,当我的导游好不好。你是我在江南的第一个朋友,目前唯一的朋友。”时荫努力控制好自己的表情,克制住了想从椅子上跳起来的冲动,点了点头。

“可是……我还要看店。”

“没关系,找你的时间。”

……

时荫从未像现在这样,每一天,脸上的红晕染着只属于少女的喜悦,眼睛晶莹得像所有的星子都落进去了。她感觉自己正在走向一个新的世界,而这扇门正是李行为她打开的。

李行来的三天后,老天终于发了慈悲,太阳从云絮后露出了脸。时荫抓住机会,带着李行走遍了小镇。他们先去了隔街的祥记茶铺,那里的茶罐散发着比茶香还要浓烈的年代气息;然后去了卖线香的香铺,王婶见了李行竟然送了他价格不菲的线香,只是手一直抓着他的不放,相女婿似地细细端详。时荫还带李行去了瓷窑,她和铁儿的师傅交情好,师傅特许他们两个参观瓷器制作的过程。那时铁儿正在院子里打扫,看到时荫兴奋地边走边对着一个陌生的,还有点……英俊的男人讲解着什么。他停住手中的动作,有点好奇,更有点……落寞。铁儿奇怪自己怎么会不开心,他嘟囔着:“这个丫头,还有男的会跟他讲话?哼,他一定不知道这个丫头有多泼辣!哎呦!干嘛呀,师傅!”冷不防地,师傅从后面给了铁儿一个铁栗子:“又偷懒!怎么,时荫这么美的一个姑娘,也不小了,你还真不想时荫嫁出去了啊?”铁儿用手捂住自己的脑袋,沉默着。

远远地,时荫看到拿着扫帚的铁儿又在被师傅教训,看着他那委屈的样子忍不住窃喜,可等她转睛看向李行,却发现他陷入沉默,眼睛注视着飘渺无尽的远方,那副样子让时荫笑不出来了,似乎李行随时会像他来时那样突然地离去。

这几天李行似乎经常走神,有什么心事吧?时荫闷闷地想。

最后,时荫犹豫再三还是决定带李行去了邮差大叔的家。他们站在紧闭的油漆斑驳的大门前,白猫看到了轻盈地走下屋顶,滚到时荫的怀抱里。“李叔不在啊?”时荫揉着猫咪的头,声音里充满遗憾。

“怎么了?”

“……我给杂志社投了稿,可是他们还没有给我回信。”

“所以你还在等吗?”

“嗯,每天都来的。我是不是很傻?”

……

回去的时候,两个人坐了乌篷船。船上的视野竟如此的好,那曲折蜿蜒的水道似乎会把人带往一个未知神秘的世界。

“你是第一次坐船吗?”看到时荫坐在船头上左看右看的新奇模样,李行不由得好奇地问道。

“是啊!”时荫兴奋得脸上红扑扑的,像一朵娇嫩的花蕾。

“可是你不是长在水乡?”李行更好奇了。

“那个啊,其实是因为……我的母亲在船上失事,从此父亲就不让我坐船了。”时荫的声音小下来。

“对不起,时荫。”李行没想到还未见过的时荫的母亲已经去世了。

“没事呦,可是太不公平了对不对,怎么为此能剥夺了我坐船的权利。原来坐船是这么好玩,我还要谢谢你呢!”

时荫那宽慰的笑让人如此心安,李行却感到心疼,这是世上第二个能让他感到心疼的女孩。

“你还会写文章吗?”李行决定岔开话题,转移时荫的注意力。

“喔,那个是随便写写的啦。我平时一个人看店无聊的时候就爱幻想,想多了就想把这些写下来。”

“平时想些什么呢?”

“想一些外面花花世界的事情啊,想象那些大都市里的人过着什么样的生活,还有我们小镇走出去的年轻人有了什么样的经历,”时荫停顿了一下,接着说道:“那些故事是我的宝贝,写着一些我从来未说给别人的想法,我想让外面的人能看到我写的东西,那该多奇妙!不过我从不敢给父亲看,怕他又担心。”

“担心?”李行想坐在时荫身边拍拍她的头,可最终也没有动。

“嗯。我家的药铺代代传承,我将来是要守着这家药铺的。而我们小镇走的人太多了,父亲看了我的故事会担心我也会走。”

“那,你想出去吗?离开这里?”

“……”

李行听不到回答,视线看过去,发现时荫陷入了沉思,一副苦苦思索的模样。

乌篷船缓缓向前滑行,船夫沉默地站在船后一篙一篙地撑着,听了俩个人的对话,他不由得也陷入思索。自己已撑篙十余载,唯一的儿子到外面的大都市打工去了,现在住在一个盒子似的小房子里。自己劝儿子回来,他倔得不听。自己就算再怎么心疼,也不能再劝了。小镇太小,盛不下儿子的梦。

“唉。”

就在这时,小镇的上空的某个方向响起清脆的铃铛声。时荫一下子回过神来,习惯性地辨别起方向。“喔,是李阿婆又出了什么事吧,肯定是腰痛又犯了!”

“父亲现在肯定在赶着去,不过他现在身体远不如从前了,跑快了关节会痛……”时荫小声都囔着。

“什么?”

“没什么。其实,我也不确定,不确定要不要走。我向往五光十色的世界,这里总是单调的青砖黛瓦。可是……”时荫终于给出了自己的回答,却像江南的烟雨般朦胧模糊。

“其实,这里才好。外面是精彩,可也容易让人迷失、受伤。人们总是这样,在墙内的想出去,到了墙外了却想回来。只是到那时就不容易回来了。一切变得太多、太快了。重要的东西很快就丢掉了……”

时荫听闻,不由惊诧。她刚要想说什么,却发现李行——有股沧桑味道的年轻男人,此时露出了男孩子才有的深刻忧伤。他靠在船边,眼神又变得飘渺起来,仿佛没有了重量。时荫咽回了自己的话,她想:现在坐在这里的他,其实去了哪里呢?

他,也是一个有故事的人吧!

太阳不情愿地躲到浓云后面去了,北浔镇的天地又重新被袅袅细雨占领。所以现在,时荫不能再带李行出去玩了,不过也逛得差不多,毕竟北浔小镇里,只有几十户人家,十几座石桥,几条街道,一条环镇的河。

不能出去的日子,时荫就要看店。她特意找来自己搜罗的各式各样的书给李行解闷。李行就坐在药铺前堂招待客人的藤椅上,点一盏油灯,静静地看书。时荫觉得油灯的光太暗,想开电灯,李行不让,说在这样时光沉淀的地方,不能让现代锋利冰冷的发明破坏了氛围。

一个阴沉沉的午后,店里一如既往地没什么人,就时荫和李行两个。时荫点了一盏灯,趴在柜台上啃父亲给的医书,而李行坐在时荫对面安静地在灯下翻着书,不时在纸上写下什么。店里静悄悄的,时光都好像变得粘稠,一开始还能听到时荫小声地背书声,后来就慢慢什么都听不到了。李行抬头看过去,却发现时荫不知什么时候趴在书本上睡着了,刘海的碎发滑到一侧,露出细长的睫毛。李行不禁莞尔。他回想起自己与这个女孩的相遇,是那般奇妙,是他一直随心所欲的生活里的一个意外。当时荫惊讶地回头看他时,像一头充满灵气的小鹿,没有一丝烟火气,干净得像这里的河水,惊艳了他的时光。那一刻,他多么希望自己不只是这个女孩生命里的一个过客,而是能留下一些什么,也让自己一直流浪漂泊而且一无所有的人生有一点什么不同。或许是自己与这个女孩真有什么缘分,她在看向自己时,没有被他邋遢的外表和拉茬的胡子吓到,而是不知怎么回事看着他呆住了,但眼睛里没有畏怯。然后毫无防备地把他领回去,体贴地安排了他的生活。在镇上散步时,他们像小时就熟识的朋友一样,随意地聊天,挨得那样近,胳膊肘不时地碰到胳膊肘。李行觉得时荫像童话里的仙女,抚平了他从未言说的隐痛。

等李行回过神来,他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起身,已经走到了睡着的时荫面前。他一边惊讶于自己内心里自从出沙漠后便死了的柔情此刻的复活,一边细细端详着时荫。脸庞如花蕊娇嫩,此时更染了熟睡时幸福的红晕。细密的睫毛不时轻颤,仿佛有精灵在上面轻舞。李行叹口气,弯下腰,在时荫的刘海上留下一个轻吻,那样轻,象是一个梦。这时时荫的身体突然一个轻颤,惊得李行回过神来,连连懊悔自己的失礼。他直起身体,低咒一声:“该死。”就在这时,时荫却猛地抬起头,做出调皮的鬼脸。她说:“嘻嘻,被我骗到了吧?我没有睡着哦。”李行尴尬地说不出话来,可他看得分明,那一瞬的四目相接,时荫眼底跳动起灼人的光。

时荫现在成了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那天以后,时荫见到什么人都把眼睛笑弯成月牙。一次在糕点铺里遇到铁儿,她史无前例地向他露出笑脸:“嗨,你好吗?”之后只留下铁儿一个人立在原地呆成木头,久久回不过神来。等很久很久以后他再度回想起,那份明媚仍鲜活地灼伤着他的视线。

时荫是如此开心,忘记了整个世界,也忽视了父亲的脸上越来越深的川字纹。

李行来的第十一天。饭桌上仍然静悄悄的,时荫捧着饭碗,不时偷偷看向李行的方向。而李行面无表情地吃着饭,心里却在默默懊悔自己那天的失态。父亲把一切不动声色地看在眼里,他发现自从李行这个男人来了之后时荫变了很多,原本平淡的在他掌控中的生活现在也渐渐地向偏离的轨道前进。父亲看向李行,问道:“你也来了好些天了,我们小镇这么小,该看的应该也看得差不多了吧?”听到这意味深长的话,时荫和李行同时停住碗筷。时荫惊讶地看着父亲,心里升腾起不好的预感,她又看看李行。李行起身,诚恳地说:“先生不说我本也要打算启程了,这些天多谢先生和时荫姑娘的款待,李行永不会忘记。房费,我会交给时荫姑娘的。”说完,他推开椅子,微微弯腰,转身后投给时荫的最后一眼里,时荫看得清清楚楚,写满了抱歉。

“李行!”时荫慌张地站起来,她想拉住他,却被父亲冰冷的声音硬生生拽住:“站住,去哪?给我坐下!”

“爸爸!你为什么要赶他走,李行没有给我们惹来任何麻烦呀,而且他教给我好多新奇的东西。我还知道了这个世界上还有遍地都是黄沙却拥有世界上最美的湖泊的地方呢。”

“就是因为这个,就因为他要把你带走,从我身边带走。”之前一直乖巧可人的女儿从来不敢跟他顶撞,现在因为一个才认识十天的陌生人就要反对他,父亲不禁拍桌子怒吼起来。

“爸爸,不只是因为他,我一直想出去看看,我想去看看大家都向往并走去的那个世界是什么样的!我不想,把我自己绑在这个无聊的地方!”时荫激动地说,可当她看到父亲震惊并痛苦的脸时立马就后悔了。

“时荫,这个地方不是没有价值的。这个小镇的一砖一瓦都值得我们尊敬和爱护。而且……而且这里是你妈妈出生并成长的地方,这家店是你妈妈的心血。”父亲的语气缓和下来,带了令人无法忽视的柔情与思念。

时荫感觉到自己的眼睛里有什么温热的东西流出来:“爸爸……”

“这是你妈妈留给你的唯一的东西,她生前叫我将来一定要把它好好的交给你。你和你妈妈是我在这个世上最爱的人,我要照顾好你,照顾好这家店,你要懂我的心啊。”父亲叹气,恳切地说道:“这个镇上的老人们还需要你,而且……而且我也老了,以后要靠你呀,时荫。”

老式挂钟的指针“当当当”地敲着,闷热的屋子里流动着粘稠湿热的沉默。时荫紧咬着唇,头脑里的各种想法开始展开一场激烈的厮杀。她问自己,什么才是最珍贵的呢?思绪飘远,海雾被一阵不知从何处吹来的风渐渐吹散,只剩残垣断壁的往事印象清晰起来。自小失母的时荫被镇上的叔叔阿姨们宠爱。母亲作为小镇里不多的一位专业中医,把一生献给了小镇,小镇上的人们把她视作亲人,因此更加疼爱她的遗子。父亲在她幼时意志消沉,只知道埋头学医,又不会照顾孩子,所以幸好有大家的帮衬。吃百家饭长大的她,似乎还能感受到当年修鞋摊的王叔叔把自己抱在怀里时下巴上扎人的胡子,能闻到李阿婆蒸屉里冒出的桂花糕的清香,能听到王婶哄自己睡觉时哼的甜甜的歌谣。北浔镇曾经给了自己最好的一切。只是等自己长大,急速发展的时代把它驱赶到了一个边缘。小镇没落了。铺前的的灯笼再没人擦拭,儿时的玩伴走出了小镇,当年的叔叔婶婶成了阿公阿婆,就连在自己心里一直强硬霸道的父亲现在竟也会恳切地说“我老了”。最后,是从未见过面的妈妈……

“对不起,爸爸。我会好好学医,将来,就由我来守护。”苦涩在口腔里弥漫开来,此时的时荫早已泪流满面。

第十二天,清晨。时荫把头闷在被子里不愿起床,就怕听到李行的告别,她不敢想以后再看不到李行的日子会怎样。可等到日上三竿,李行还是来敲门了。她不敢作声,手心都攥出汗来。李行敲了好几次,听不到回应,无奈之下,他说:“时荫,我不是来向你道别的。我有话跟你说。”

时荫这才松开紧握的拳头,她顶着一双红肿得像核桃的眼,给李行开了门。李行站在门口,心疼地看着时荫憔悴的模样,低声说:“对不起。”

“别这么说。你知道吗,这些天是我一生中最开心的时候。”

“……你跟我来。”李行一脸凝重,象是下了什么重大决定。

时荫跟在李行身后,偷偷摸摸地出了家门。

还是那条乌篷船,还是那个撑篙人。两人坐在篷内,篷外细雨如织。

“时荫。”

“嗯?”

“我原本出生在北方的一个大城市,像那里无数的孩子一样长大。考上了理想的大学,进了理想中的公司。可渐渐地,我活得越来越像一个机器,生活没了重量,好苦闷……直到有一天,我最好的朋友瞒着我抢了本该属于我的晋升机会。我没有悲伤,这件事反而把我打醒,告诉我什么才是更重要的。于是第二天我就写了辞职信,开始了梦想中的旅行。我向着西北方向走,最终走到了沙漠,并在那里遇到了一个女孩……”

说到这里,李行紧绷的面具出现了一丝裂痕,他大口地呼吸起来,拼命忍耐着什么即将脱缰而出的东西。可他失败了,他看向时荫,说:“我能抽根烟吗,一口就好。”时荫被他的样子吓坏了,她还不知道他会抽烟。只是现在的李行,看起来难受极了。时荫点点头。

李行点燃了烟,只深深吸了一口,便掐熄了火星。慢慢地,他又恢复了云淡风轻的样子。

“我看到了这世上最美的湖泊——月牙泉。而正是在那里,我碰到了她。”

“她?”时荫明白点了什么,心里不由泛起些许酸意。

“对,她。她属于附近的游牧民族。那一天,正是我遇到你同一时刻,我看到她吆喝着羊群往湖泊方向赶去,嘹亮的嗓音,健康的肤色,还有乌黑的眼珠,她身上仿佛有致命的磁场,我捕捉着她的一举一动,忘了自我。而在羊群踏起的黄沙中,她发现了我在注视着她,然后她笑了,比太阳还要明媚。”

“我们在一起了,那样的自然而然,就像前世约定好的。我与她一起,日落而出,日落而归。在广袤的原野上骑马牧羊,在蒙古包间围着篝火歌唱。我为她弹吉他,她为我跳起舞。我觉得一定会这样下去,一生一世。”李行笑得像个孩子,可慢慢地,他的眼神失去了焦距。

“连老天爷也嫉妒我们……她死了。她从一开始就瞒着我,原来她早就生了病。我们花光了所有积蓄……最后一晚,她虚弱地躺在洁白的床单上,攥紧我的手,在我耳边说:‘那天在月牙湖畔,我本想跳下去。可是我看到了你,你是上天给我最后的礼物。你呀,绝对不能忘记我。我不要当你生命中过客。’说完,她紧攥着我的手突然失去了力气……我都还没来得及答应她。”

说话声戛然而止。天地间的一切声音都消失了。撑篙人不再撑篙,默立着。时荫坐到这个忧伤的男人旁边,拉起他的手:“那个文身……”

“是对她的纪念。她为我肯接受无休止的化疗活下来,所以我也发誓,要一辈子守在她身边。可是不知守在她的墓边过了多久,一天半夜我从梦中惊醒,醒来发现我竟记不清她的模样了。生活再次开了我的玩笑,那时我才明白什么是‘不可承受的生命之轻’。”

“我开始继续旅行,带着她一起。后来,就遇到了你。”李行捏了捏时荫的手,露出暖人的笑。

“你就是在天堂的她给我的礼物。”

“李行,不要走好不好。”时荫哭出来。

“美丽的时光总是短暂,再好的相遇一旦开始就走向了分离。每个人都应该学会接受,时荫,欢喜与悲伤都是生活要我们承受的。”

“重要的是我没白走。是你给了我继续走下去的勇气。遇到你之后,我就想,我应该继续走下去,说不定还会有什么奇遇发生。而你不能离开,我不希望你离开。你知道吗,你就是一朵开在南方水乡的一枝莲花,受着这里青山绿水的滋养,要是跑到那个光怪陆离的世界里去,会枯萎的。这里的人们、山水以及你的父亲,都需要你的守护。”

“可这朵花,寂寞地开落了十几年,只等待着来接她的马蹄声。”

“我只是个过客。时荫,你还年轻,来接你的那辆马车还在来的路上呢!”李行揉揉时荫的头顶,像安抚一只小猫。

时荫忍不住破涕为笑,她知道离别的时刻终究要来了,那就不要让伤悲为这段时光作结。她温顺地点点头,算是给李行的一个承诺。

船到了终点。撑篙人伸出长长的竹篙,使船慢慢靠岸。他们有默契地在这里选择告别。

李行跳上岸,他回头,最后深深看了时荫一眼,只怕是以后再见的机会遥遥无期了。

“谢谢你,最后能告诉我这些。”

“也谢谢你,说出这些,我又能重装启程了。”

“那,再见。”

“再见。”

……

这是一个如同十几天前的那个黄昏,天空哭个不停。时荫打着油纸伞,慢慢悠悠地晃回家。等走上那座桥,她猛然回头,身后空空如也。时荫叹口气,为自己的幼稚好笑。她回到家,走进李行住的那间客房,干净整洁得像从未有人来过一样。她走到床边,第一天她为他找的那套换洗衣服被叠得整齐。她坐下来,干涩的眼睛终于落下泪来。

时间是个神奇又无情的东西。它能冲淡感情,亦能抹平悲伤。

一切,都像没发生过那样。

时荫照常看着店,不时地抱怨店里生意冷清,只是比以前更认真地看医书,开始练习磨草药;还学会了做饭,即使小妹时常抗议要换回父亲做主厨。另外,杂志社终于来了信,不过是些“写的不错,只是还需再努力”的话,时荫没太难过,只是她不再去李叔那里找信了,另外还把猫咪带了回来抚养。猫咪从此真正成了她一个人的专宠。

时光啊,“吱呀吱呀”地转着,时荫不再是那个时荫,北浔镇还是那个北浔镇。它静默着,她等待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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