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美的外婆
我的外婆十分爱照相。
现在回到我表弟家,堂屋里挂的大大小小几个相框里,绝大多数都是外婆的相片,满屋子望去,都是外婆。而且我发现,相片里的外婆很会配合照相人进行摆拍,神情很自然,不像其他老人那样或腼腆害羞或回避。前些年,我拿着单反相机想偷偷地拍她的一些生活场景,每次都被发现,见到我举着相机,她立即眼睛对视镜头,调整表情,等待我按下快门。
嗨,这个美得爱显摆的老太太。
外婆的美,是后来经人一说,我才发现的。在我的印象中,那只是一个慈眉善目的朴素老太太,我没有想过也可以用美丽去形容外婆。直到有一年,侗族女作家杨曦和她先生到我家去过寨子里的“记间”节,那一天,全寨的妇女都要穿上民族盛装去踩歌堂。杨曦向我描述:“那一刻,我看到你外婆从窗子探出头来时,我觉得美极了!”
杨曦老师的先生是有名的作家兼摄影家,他给我外婆拍了一组又美又珍贵的照片。蓝天之下,身着侗族便装的外婆雍容优雅,仪态万端,透过深深皱纹,可以感受到老太太历经岁月尘土夺目的美。
我们很小的时候,外婆的房间里就挂着两个相框,里面整齐地排满大大小小的黑白照片,我们经常取下相框,指认里面的人。相片里的舅舅们和我们当时差不多大,外婆看上去和当时姨妈她们一样的年龄,以至于我们经常错认外婆成姨妈。我们完全不能接受相片里年轻美丽的妇女是眼前这个已有皱纹的老太太。我们完全没听说岁月可以催人老。
那个年代能经常照相,和我外公吃国家粮有关。尽管外婆一生生活在那个一百来户人家的小村寨,但是并没有像其他农村老太那样吃太多苦。管着供销社的外公,让外婆在物质生活上比村里其他老太要富足些。每次吃别人家孩子的满月三朝酒,我都看她从箱底拿出质量上乘的毛毯去送礼,比起别人抱只鸡拎袋米去要好看得多。
我认为,这多少也让外婆养成一些养尊处优的气质。方方面面都要得体干净。
即使到田里插秧,到了晌午吃饭时间,别人从田里上岸在急急忙忙刨几口饭就又下田干活,外婆不疾不徐,到水头将脚上的泥巴冲洗得干干净净,然后从容地吃饭,再下田干活。从容不迫的性格使得外婆处事不惊泰然自若。
我工作后的两年,大舅带着外婆和奶奶来两百多公里之外的凯里来看我。两个近80岁的老太太第一次出那么远的地方,那时厦蓉高速贵州段刚刚通车,也是她们第一次坐车上高速,外婆到了凯里后兴奋地对我说“车子太快了,一路走来,窗外一下子亮,一下子又暗,我数了,有20多个暗就到凯里了。”
我哈哈大笑,“外婆,你看到那个暗是隧道。”并惊叹,在外婆眼里,隧道是一个多么神奇的存在啊。
白天我去上班,晚上回来,外婆又迫不及待地问我,“楼下那些车真是没有活路做,整天来来回回,是要去哪?不费油吗?”我不知道如何解释,在外婆心里也许永远存在一个疑惑,城里人真是成天没事干。外婆还观察到了一个细节,她说马路上那灯一变绿,那车就动,那灯一变红就不动。这是现代城市生活在一个农村老太太心里的最深刻印象。
临走回去的时候,她有些幽幽地问我,凯里哪里有照相馆。我回答,现在城市不流行在照相馆照相了。后来我想,那一定是她第一次进城也是最后一次进城的唯一遗憾。也是我的遗憾,为什么不用相机给她在城里的那一瞬留住几张照片。
可是生命最后那些年,我的外婆是孤独的。外公去世后,家庭条件每况愈下,几个舅舅和舅妈双双外出打工,留下年幼的表弟表妹们给她看守,后来,弟弟妹妹们到镇里上学,陪她的就只有几只鸡和几只鸭。
一次,外婆悄悄对我说:“你们兄弟俩不要读书了好不,让你妈不用打工回家来住。”我想她说这话时一定是孤独极了,那时我妈常年和我爸到北京打工供我们兄弟俩读书,只有春节回家,正月还没过十五,就又远走他乡。外婆与她小女儿一年见着不超过20天。
我们并没有意识到,晚年她内心却很脆弱了。
很少听说外婆生病的我一直觉得她很健康,就像她那么美一样,健康似乎像美丽那样可以永远下去。即使最后那一年春节,她跟我们比划,胸口有时痛,我大舅带她到县医院检查治疗,说是心脏不太好,捡些药回家吃,但是在我的意识里,也只是“不太好”,而不是不好。甚至在她生命最后那几天,她打电话给我妈,喊我妈从凯里回家去看她,我也只是以为她想女儿了,她并没有要远离。
但是,外婆那么一个爱美的人,即使离开,她也优雅地离开。
在那个2012年油菜花开满田坝的春天,我爸给我打电话,“你外婆走了,你看哪天回家来。”回到家,我听我妈描述外婆离开的过程,那天晚上我妈嘱咐外婆吃完药,两个人便上床睡觉。我妈还听到外婆安详的呼噜声。后半夜,我妈醒来,一听,屋里安静得出奇,摇了摇身边的外婆,没有动静。
从此,我妈再也听不到外婆的声音了。
后来,我姨妈跟我说,最后那几日,外婆似乎预感到大限来临,她有条不紊地将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她撒着米粒将家里那几只鸡喂得好好的。她将刚建好不久的四舅的房子的门一一关好,上锁,然后告诉姨妈她钥匙藏在哪里,她叮嘱姨妈要看好钥匙,四舅一家从广东打工回来才有家进。一切那么从容,似乎在准备一场远行。
是的,外婆就这样安静的离开,不像我爷爷奶奶那样忽然地走,让人措手不及。也不像我外公那样,饱受几年的病痛折磨后才依依不舍地告别。
爱美的外婆,就那样,优雅地离开了。
即使后来她的坟头,也是齐整整地只长一种野草,好像是人工故意种上去。像极了外婆年轻时梳得齐齐整整的发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