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起洗漱的时候,看着窗外日光流动,风影遥遥,想到又要顶着因失眠长成的沉重脑袋去上班,就觉得自己已经飘得很远很远,飘到那个念兹在兹之所在——而那些时光,是真的经历过吗?还是仅仅是梦一场?
每年此时,我就发了疯似的想念在家乡度过的那些漫长夏日。蓝天白云,田野山坡,透明的阳光,清凉的井水,河边盛开的紫薇花,河中的树,桃金娘,酸藤子,蒲桃,吃草的牛,跳来跳去的青蛙,晚霞之后是仿佛就在头顶的满天繁星……
有时在办公室静静坐着,闭着眼睛,假装自己回到了那漫山遍野的绿树轻风中,桃金娘开花了,粉的白的都有,可能还有吓人的毛毛虫。酸藤子熟了,一大串一大串,红得发黑。草啊,长长的,绿得发亮。牛一大口咬下去,流出绿色的汁液。山坡上,田野中,满满的全是被阳光炙烤的味道。小伙伴们擦擦汗,吃一口桃金娘,咧嘴一笑,露出被染黑了的牙齿……
很小的时候,爸爸就告诉我,我是农民的女儿。其实我那时根本不懂他想说什么。但如今想来,在家乡度过的童年和少年真的是一生中最大的财富——生长在广阔的乡间,头顶蓝天,脚踏泥土,睡着的时候是一朵花,醒了就变成一只瓢虫。
就连上学也要踏过一条条田埂,穿过整个田野。学前班的时候我常常迟到。可这不能怪我呀,路上好玩的太多了!辣椒红了,黄瓜绿了,狗尾巴草毛绒绒的,黄色的小花开了一路,还有一只青蛙停在路边呱呱叫呢……除了一路歌声,一路笑声的快乐,除了沉醉在跟着我们走的清风和流水中,我们还是一个个馋嘴的小崽子。可上了七年的小学,我们谁也没被抓住过,那些大人真的那么傻,竟然抓不住我们吗?
夏天到了,河边最好玩。长大到会欣赏花草的时候,最喜欢红粉红粉还发出甜甜香味儿的紫薇花;厚厚叶子上,一朵一朵开得分明的蟛蜞菊也很有意思。当然最喜欢的还是那棵从河的这边走到那边的树。我们常常坐在树上,就好像拥有了一条船,拥有了全世界。河中水草摇曳,偶尔有鱼探出头来。有时它们闷得慌,还会突然来一个跳跃,水花就飞溅到我们身上。竹排栓在岸边的树上。我偷偷溜去,解开绳子就撑走了。一路撑一路唱歌,岸边的树木花草缓缓后退,水中波纹慢慢荡开……这是一辈子不能醒的梦境。
屋后的蒲桃成熟了,蒲桃树下的孩子也多了。男孩子们早已一溜烟爬到了高高的树上,在哪儿呢?在这儿呢!一边吃一边往下扔。女孩子如我,被毛毛虫吓得只敢在树下捡。还有些矮小的小孩子,拿个杆子,在杆子一端开个裂口,自己叉。
山里的酸藤子、桃金娘也相继成熟了。在小小孩童心里,山那边是一个神秘而伟大的所在啊,“去摘桃金娘咯!”那是要与小伙伴们约好,走远路去的。有一次我们遇到一只可怕的“鬼”,像狗又不似狗,几个小孩拼了命地往外跑,口袋里的桃金娘掉了一地。事后我们每次谈起这只“鬼”,却都骄傲得不得了。我们被鬼追过哦!
还有放牛呢!放牛的日子是多么丰富,多么快乐啊。(我一定要专门写一篇放牛记!)
我们就这样,一天一天地,在乡间,在田野,在山坡,在蓝天白云清风流水,在年年岁岁只相似的草木的见证下,慢慢长大。长成带有乡间孩子的野性,却又有成长带来的细腻的大小孩。
上了初中,上学的路变成了一座山岭。一天几趟,翻山越岭,翻越的还有不断长大,不断变化的自己。有一年夏天,常常在周末的傍晚,约几个好朋友,到山坡上聊天。成长中的女孩儿,心里常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淡淡的忧伤,淡淡的喜悦。正是那种看花心动,观月叹气的年纪。都谈了些什么呢?已经不记得了。却分明记得山坡上的桃金娘开得粉白相间,淡淡夕阳照耀,那种说不出来的感觉。一个人沿着山路,披着晚霞慢慢走回家的时候,心里也转过一万个念头,却又似乎什么也没想。
初一时候的英语老师,个子小小的,皮肤白白的,像个瓷娃娃,笑起来露两个小酒窝,连女孩子都觉得甜甜的。乡下什么都没有,但什么没有?上学路上的那一路的花草树木就是我们取之不尽的资源。那个夏天,每节英语课前,小个子老师都对着讲台上一束野花野草略带羞涩地笑笑:“很漂亮,但攀折花草总是不好的。”话虽这么说,谁也不往心里去。这些漫山遍野的小花小草,除了我们这些大小孩,谁多看她们一眼呢?可是采摘她们,并且精心弄成一束插花,再到小个子老师那个甜甜的笑,曾经给我们带来多大的快乐啊!
周作人在《北京的茶食》中说:“我们于日用必需的东西以外,必须还有一点无用的游戏与享乐,生活才觉得有意思。我们看夕阳,看秋河,看花,听雨,喝不求解渴的酒,吃不求饱的点心,都是生活上必要的——虽然是无用的装点,而且是愈精炼愈好。”而童年少年时候的我们,正是这一主义的热情奉行者啊。我想不起还有什么时候有过这样诗意浪漫,这样汪洋恣肆却又精致动人的生活。那些当时只道是寻常的一天又一天,身在其中的我,并没有想到日后会如此魂牵梦绕吧。
其实我心里很清楚,今时今日的我们,就算回到乡下,也不是那么回事了。这中间,隔着山,隔着水,隔着十几二十年的时光,更隔着那些早已逝去的少年情怀。然而,毕竟还有回忆。而这回忆,对现时的我而言,又何尝不是另一种意义上的“生活上的装点”?
2014年6月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