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四的时候,乔伊已不大出现在学校。她签了一家普通小公司,坐着前台接接电话码码字。偶尔返校,多半也是为了毕业论文。
偶有一日,她同导师用过餐,聊完论文中出现的问题,便悠悠然去了图书馆。她想起馆里的那盆文竹,许久不见,不知可葱茏了些。
乔伊瞧着那抹葱绿,唇角漾开了微笑。她记得她初来D大时,内心溢满了自卑。偌大的城市,偌大的校园,繁荣美丽,众生和谐。只有她这个土包子,与周遭一切都那么格格不入。她躲进了图书馆,似蜗牛躲进了壳。偶尔摆动触角,看看这纷繁的世界。
乔伊在馆里留了个固定的座。每日准时出现,准时离开。她的桌前,除了堆得高高的书,还有一盆枯黄的文竹。乔伊给它喂了点水,往光明处挪了挪,再不理它。
文竹却似有了志气,再不软塌着身体,反而抖擞着枝叶,施施然长开。乔伊努力地读书,文竹努力地成长,互相取暖,互不干扰。
某个阳光和暖的午后,乔伊收到了出版社的用稿通知。她心里开心,连带着眼光也雀跃了起来。她看了看那盆文竹,才讶异它已生长得这样好了。乔伊发怔,乌溜溜的眼珠盯着文竹葱绿的叶,阳光落在桌上,掩住了身后人眼底的一片欢喜。
S市的夜晚是没有星星的。这里白日车水马龙,夜里华灯旖旎。乔伊初来时,常对着夜空流泪。她想念山里的清水和天上的星星,卑微的自信在巨大的现实落差中日渐孱弱。她若一只蜗牛,爬行在沙漠里,随时等待着枯竭。可是她遇见了那盆文竹,遇见了生命中的那抹葱绿。
乔伊不想再做蜗牛,她想化作一只小鸟,哪怕是只麻雀,也有飞往青天的力量。她整理了自己这些年的随笔,逐一发表。渐渐的,在网络文学的圈子里,有了自己的一片天地。那个时候,她大二。
乔伊去图书馆的次数,慢慢少了。因着对文字的偏爱,她参加了文学社。无论哪个社团,每日午休时间,社员们都会到学生中心的109室。小小的一方天地,聚集了满满的人,怀着各自的兴趣爱好,同身旁的人侃侃说起,眼里或是骄傲或是歆羨。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因着当家早,感情来的便慢了。乔伊望着对面人儿的侧脸,脸色微红,内心却蓦地惴惴不安。她期望他能看她一眼,却又害怕他看过来,看见她如此的别扭不堪。
乔伊望着满屋子的鲜衣亮丽,笑意盈盈,眼里惊慌失措。她的心,又酸又涩又疼痛。她觉得自己浑身都散发着土气,由内而外,被灰尘紧紧裹盖。那一刻,乔伊做回了蜗牛,低着头,落荒而逃。
她看着鲜活的文竹,沉默不语,眼泪却连绵不绝。她觉得自己太贪心了,从蜗牛变麻雀,已是很好,可她偏偏要变一只美丽的麻雀。美丽的,配得上他眼里的存在。
偶尔行过的学生,看见一个姑娘对着一盆文竹流眼泪,或是好奇或是鄙夷。只有身后不远处,藏了一些关切,可是乔伊瞧不见。
乔伊用袖子擦擦眼泪,轻抚过文竹的叶,回了宿舍。她存的那些稿费,足够她置几件美丽衣裳。本就是个漂亮的姑娘,大大的眼,清净的脸。她不爱打扮,也懒于打扮。书中说,女为悦己者容。如若不容,又何来悦己者呢?
乔伊又一次来到109室,依旧满屋的人,满屋的笑语。她的目光寻索着,许久许久,寻得眼底只剩下失望。她回身,却一惊,那人原在她身后。她听到他问社长:你们部门的小朋友?社长点头,而后便跟他聊到别处去了。
乔伊竖起耳朵静静听着,不说话,也不看人。欢喜一个人的时候,觉得他的一切都真真好。听着他温柔的嗓音,乔伊心里暖暖的,面上依旧淡淡的。她壮着胆子微一抬眼,却瞧见了他望向她的目光。那目光带了友好,又似乎有着玩味。乔伊的呼吸慢了一拍,躲开眼,又一次落荒而逃。
回想到这里,大四的乔伊对着那盆文竹便笑了起来。有风穿过,文竹摆摆叶,似懂非懂。当初的乔伊也似懂非懂,努力地想入了他的眼,却偏偏怎么也遇不见。
同校三年,见面的次数却寥寥可数。乔伊总能想起某日某个地点,他们在路上遇见了。他冲她笑了一笑,唇角盛满了阳光。乔伊也笑了,她觉得那是她这辈子笑得最好看的一次,即便穿着最不好看的衣裳。她想,若有一日,她能以最好看的模样出现在他面前,那真是无憾了。
乔伊果真越来越好看,再也不似当初土包子模样,可是,他却不见了。乔伊漫不经心地在校园里踩着步子,盼望着一次偶遇,盼到记忆都结了灰。她甚至忘了自己盼着什么,只觉得荒唐极了。
乔伊又去了图书馆,对着书籍,对着电脑,对着文竹,便是一天。从大二到大四,乔伊出了散文集,有了粉丝团。学业一般般,工作却不用愁了。同学得知她签的是一家小公司的前台,纷纷摇头。乔伊却笑了,她早已不是那只蜗牛啦,早就不是啦。
同文竹别过,乔伊想起电脑里不多的存稿,准备回去继续码字。路过校园的海报栏,却怎么也迈不开步。海报上印着“外语学院毕业晚会”, “特邀嘉宾:顾轲”等字,旁边附着他的舞台照,璀璨夺目。
似是有什么从心里迸出,乔伊怔住,心里苦得发酸,酸得涩人。她就那样站在海报前,沉默着。
身后不远处一个少年,瞧着如今亭亭玉立的乔伊,忽然想起那盆被他偷换过的文竹,那个曾勾过他的魂儿的素净女子。身旁的女伴见他面色有异,挽起他的手臂,忙问怎么了。他眼里潋滟着温柔,摸摸她柔软的发,两人逐渐远去。
有些爱意,过去了便过去了。
乔伊恍惚着留到晚上,入了会堂。她坐在前排,看着台上长身玉立的他,悄悄湿了眼。他的脸儿生得俊,歌儿唱得好,台下有不少特地赶来的粉丝,为他鼓掌呐喊。他对着台下做了个“嘘”的手势,然后弹着吉他,清声唱了起来。
“沙漠里的小蜗牛
一步一步累得汗流
天空中的小麻雀
一声一声却是自由”
顾轲的成名曲:《蜗牛与麻雀》。歌迷听得认真,学弟学妹也听得认真,唯有乔伊哽不能言,任凭眼泪肆掠。
一曲毕,主持人上台,请顾轲介绍下此曲的灵感。顾轲笑了笑,缓缓说道:“词来源于一本同名的书籍。那本书中,作者自比为一只向往天空的蜗牛,辛苦过活,最终成为一只飞上青天的雀鸟。”他说,希望自己也能如作者一般,即便是蜗牛,也能找寻一片自己的天空。
乔伊淡哂,拭去了眼泪,笑开。提问环节,她勇敢地站起来,想问他是否还看过那作者旁的书,话到嘴边却变成了“你借用了人家的创意,可经过她的同意?”
你这样走进她的心里,可又经过她的同意?
顾轲愣住了,主持人忙打圆场。乔伊转身离席,听得他的声音从身后淡淡传来:“你叫什么名字?”乔伊没有回头,再一次落荒而逃。
乔伊走在D大的校园路,初夏的晚风扬起她的长发,磨了她的眼。原来,她盼到记忆结灰的人儿啊,从不曾记得她的名,甚至从不曾记得她。
她明明记得,曾在109室,他问过她的名字。她回答:“乔伊,乔木的乔,伊人的伊。”他又扬起了嘴角,晃得她眼儿疼。她明明听到他说:“乔伊,joy,快乐,祝你快乐。”
想来,是她记错了。一厢情愿地冥思苦想,织了个套,给自己套了进去。乔伊当晚更新了博客,只一句“既是萍水缘,何必曾相识”。
顾轲参演回来,对着这只一句的博文发呆许久。忽而笑了开来,耳边似乎想起某个姑娘的清脆嗓音:“乔伊,乔木的乔,伊人的伊。”
天遂人愿,天不遂人愿,蜗牛也有了自己的一片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