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石上歇息,一位大娘身负重物蹒跚而来。她长得很瘦弱,肤色黝黑,满面皱褶。臂弯里挎着柳条筐,筐中放一把镰刀,肩上扛着一个装得饱满用麻线封口的编织袋。
她一步一步缓缓而行,像是在用脚步丈量崎岖山路的沉重分量。
走至近前时,大娘微微一笑,继而搭讪:“这么晚来山上玩了?”是方言,我们没听太明白,凭音猜测,应该是这个意思。
“嗯,是呢。”我笑之以对。
大娘从我们面前走过去了。
常年山中生活的人体力也许是真的优于平原人,看我们还在石头上歇息,大娘又开口:“我们走惯了山路的,你们很累的吧?”
我们笑笑,预备起身一起下山,虽然走路的样子俨然成了“铁拐李”。
离坐落山底的村庄还有一段距离,不至于再急忙赶路,担忧天晚夜来,但这最后一公里的山路走得也极其艰难。全是下坡,而且坡度较大,每走一步堪称挪移,腿部肌肉酸痛难忍。
大娘走在我们前面。与其同行,怎么忍心看她身负重物,而我们年轻人两手空空。
L跟上去:“大娘,我来帮你背吧。”
“不用,你们走不惯山路的。”
“没事,没事。”L一把将编织袋移到了自己肩上。
见他热心,我也上前将大娘手里的篮子接了过来。
“袋子里装的是什么呀?”我很好奇。
“花椒,我摘了一天的花椒。”大娘很快回答,“手啊,你看看,疼死了,摘花椒摘的……”说着,大娘展示她的手。
一双苍老粗糙的手,除却手背的上半部,手腕以下全都染上了绿色和黑色的汁液,像戴上了特别的手套。
大娘说,她早上出来的,在山上摘了一天,手因为捋和拽,被花椒树的枝叶所伤,又被花椒树的汁液所蚀,疼得厉害。
“我们这里的花椒好哇,很正宗的,够味,不信你闻?”大娘又说,有点兴高采烈,似乎花椒的优质能把一切的辛苦都给消解掉。
我凑上去闻,还真是香味扑鼻,比起超市里购买的花椒,味道要浓郁许多。
“这么多花椒,摘下来是要卖吗?”L问。
“卖啊,晒干了一斤四五十块给卖掉。”大娘快言快语。
“那应该能卖不少钱吧?”我忍不住问道。
这一问就像打开了话匣子,大娘如竹筒倒豆子般说起来:
“也卖不了多少,地少,种的少。还有小米,很香的,也能卖点钱。一年到头,8000块左右吧。
“很多年轻人都出去打工了,村里人不多的。
“我年纪大了,种不了太多地啦,趁能动也就侍弄侍弄花椒,像很多年龄更大一点的,就只能天天坐在家门口消磨日子了。”
我想起从山下路过时,在马路边见到的一位位老人,他们大多长得瘦弱,鬓发斑白,皮肤有常年日晒留下的痕迹,裸露部位呈黑褐色,且满布皱褶松垮垂坠,似乎大地给了滋养,却求回报,毫不吝惜地吸走了宝贵的韶华。但是他们一点都不在乎,神色安宁地坐在门槛或者门前树下,守着一张张摊位,向游人兜售粉条、花椒等特产。
大娘以后也会成为他们当中的一员。
思绪不觉飘去了好远:傍倚大山,田间劳作,灶头忙活,平平淡淡一辈子,安安静静地老去。门前老树和巷口古井就是见证者。这样的一生,也很美。
大娘的絮语,又将日子拉回了眼前。指着一条石头小径,说她要拐弯了,跨上几级台阶,沿巷子往里走就能到家。
L把花椒放下来,大娘手脚利索地解开麻线,抓出一大把要送给我们。
一把花椒从摘下,择净,晾晒,收拢到贩卖,每一步都凝结着如大娘一样在山中劳作的善良之人的心血。他们面对山地,该是和我们面对工作平台一样的肃穆而认真;他们面对收获,该是和我们面对工作成果一样的慎重而喜悦。
我从大娘手中拈了一小把,找出干净的食品袋装了,放入背包夹层里。
花椒很好,有幸品尝到,就已足矣。
小小一撮儿花椒,从山间枝头历经大娘的手安落袋中,又经人力和汽车托运,来到城市。
回至住处,我把花椒摊开,晾在靠近窗户的桌面上。阳光透过玻璃射进来,落在青色红色的花椒籽和褐色柔细的花椒梗上,使它们一点点变得干脆,最后变为口味与储存俱佳的优良食材。
晚间,望着五彩闪烁的霓虹灯光均匀地洒在这一小片花椒上,明明灭灭间,一时有些恍惚:朴拙山间和现代城市竟是离得这么近?还是原本隔得就不远?我们与大娘之间,也就只是一面之缘了?
后来,大娘给的花椒,又被我从北方带回了生活的南方。
有些地方,一生只去一次;有些人,一生只见一面;但总还有些恒定之物随时可见,多少抚平了些许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