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有何理想?《论语》中有两段对话值得回味。
一 孔子、颜回、子路谈理想
颜渊、季路侍。子曰:“盍各言尔志?”子路曰:“愿车马衣轻裘与朋友共,敝之而无憾!”颜渊曰:“愿无伐善,无施劳。”子路曰,“愿闻子之志。”子曰:“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怀之。”(《论语·公冶长》)
有一天,颜渊与子路陪侍孔子左右,孔子说,为什么不谈谈你们的志向呢?子路是个性情中人,为人爽直,抢先就说了:“我愿意把我漂亮的马车和轻薄暖和的衣服与朋友一起分享,即使破败了我也毫不遗憾!”
子路有侠义之风,他根本不把个人的财产放在心上,在他看来,财富与朋友分享才是正当的,但与朋友能够共享财产就是真朋友了吗?孔子说:“朋友之馈,虽车马,非祭肉不拜。”(《论语·乡党》)朋友送给我礼物,即使是贵重的马车,我不会特别感谢,但是把祭祀祖先的肉送给我,我一定拜谢,说明什么?交朋友贵在交心,你能够把祭肉给我,说明你把我当自己家人,还有什么比这个更珍贵的呢?
朋友有酒肉之交,有利益之交,有道义之交,有生死之交。子路最后因义而死,他与知心朋友的交情,应该近于生死之交了吧。
颜渊的修养层次比子路更胜一筹,他说:“我愿不夸耀善良,不把辛劳施于别人。”一般而言,人做了善事,或有什么优点,难免沾沾自喜,甚至夸耀于人;有辛苦的事,希望别人承担,自己安闲。颜渊恰恰相反,有善不把持,有劳自己担。
孔子的境界更高了,当子路问孔子有何志向,他回答:“让老年人能够安享晚年,让朋友之间互相信任,让年幼的人能够得到关怀和教育。”
人间最弱势的群体就是老人和小孩。在谈到大同社会的时候,孔子说,“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最弱势的群体能够安享晚年和健康成长,其他人群的幸福还有什么问题?
孔子为什么讲“朋友有信”?中国的古代社会,大家生活在家族之中,家族里面讲长幼尊卑,人与人间的关系是不平等的,在家族之内,也不可能形成朋友关系,只有走出家族,与其他氏族的人来往,才能谈到朋友关系。因此,孔子讲“朋友有信”,是强调不同氏族集团之间的人员来往要讲信用。讲信用的基础是守礼,双方遵守礼制,信用就建立起来了,这大概是孔子这句话的本来意义。孔子把“朋友有信”提出来做为他追求的理想,说明当时的社会,礼崩乐坏,为了利益不讲道义的事情经常发生,孔子才有如此的想法。
二 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谈理想
谈到君子的志向,《论语·先进》最后一篇不得不谈。
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四个人陪孔子聊天。孔子说:“我虽然年龄比你们大一些,但请不要因为我年长而不敢说。你们平时总是说:‘没有人了解我呀!’假如有人了解你们,你们打算做什么呢?”
子路抢先回答:“一个拥有千辆兵车的国家,夹在大国的中间,常常受到大国的侵犯,而且国内又闹饥荒,如果让我去治理,只要三年,就可以使人们勇敢善战,而且懂得礼仪。”孔子听了,微微一笑。
孔子又问:“冉求,你呢?”冉求回答:“六七十里或五六十里见方的小国,如果交给我管理,三年以后,可以使百姓吃饱穿暖。至于礼乐教化,就要等待君了。”
孔子又问:“公西赤,你呢?”公西赤回答:“我不敢说能做什么,但我愿意学习。宗庙祭祀、与别国的盟会的时候,我愿意穿着礼服,戴着礼帽,做一个小小的司仪。”
孔子又问:“曾皙,你呢?”曾皙正在弹瑟,听到孔子发问,瑟声逐渐缓慢,接着“铿”的一声,瑟声停止,曾皙离开瑟站起来,回答说:“我的想法和三位同学不一样。”孔子说:“没关系。不过是各言其志罢了。。”曾皙说:“暮春三月,换上春天的衣服,和五六位成年人,六七个少年,去沂河里洗洗澡,在舞雩台上吹吹风,一路唱着歌儿回来。”孔子喟然长叹,说:“我赞成曾皙的想法啊。”
子路、冉有、公西华三个人先出去了,曾皙在后。他问孔子:“三位同学的志向怎么样呢?”孔子说:“也就是各言其志罢了。”曾皙说:“夫子为什么要笑子路?”孔子说:“治国应以礼,可是他一点也不谦让,所以笑他。”曾皙又问:“那么冉求的志向是不是治理国家呢?”孔子说:“只有六七十里或五六十里的地方就不是国家吗?”曾皙又问:”公西赤的志向是不是治理国家呢?”孔子说: “宗庙祭祀和诸侯会盟,不是诸侯的事又是什么?像公西赤这样的人才如果只能做一个小司仪,那谁又能做大官呢?”
(原文: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侍坐。
子曰:“以吾一日长乎尔,毋吾以也。居则曰:‘不吾知也!’如或知尔,则何以哉?”
子路率尔而对曰:“千乘之国,摄乎大国之间,加之以师旅,因之以饥馑,由也为之,比及三年,可使有勇,且知方也。”夫子哂之。
“求,尔何如?”对曰:“方六七十,如五六十,求也为之,比及三年,可使足民。如其礼乐,以俟君子。”
“赤,尔何如?”对曰:“非曰能之,愿学焉。宗庙之事,如会同,端章甫,愿为小相焉。”
“点,尔何如?”鼓瑟希,铿尔,舍瑟而作,对曰:“异乎三子者之撰。”子曰:“何伤乎?亦各言其志也。”曰:“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 ,咏而归。”
夫子喟然叹曰:“吾与点也!”
三子者出,曾皙后。曾皙曰:“夫三子者之言何如?”子曰:“亦各言其志也已矣。”曰:“夫子何哂由也?”曰:“为国以礼。其言不让,是故哂之。”唯求则非邦也与?”“安见方六七十如五六十而非邦也者?”“唯赤则非邦也与?”“宗庙会同,非诸侯而何?赤也为之小,孰能为之大?”)
孔子四名弟子在一起谈志向,孔子对子路、冉有、公西华所述志向并无特别的褒扬,却对曾晰的志向特别欣赏,为什么?
子路、冉有、公西华所言,志向皆为出仕做官,而没有回答到要点。孔子的学说立论根本是立德,立德的根本是修已,而事业是修己之末。三人的回答只涉及出仕做官,而未提及修养,因此孔子未表欣赏。曾晰所言,好象非常的潇洒,“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似有道家飘飘然如神仙一般。其实不然,曾晰的话可能歪打正着,说出了孔子的心意。
先说:“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是活活泼泼的生活态度,内心坦荡的人才有如此表现。孟子说:“万物皆备于我,返身而诚,乐莫大焉。”曾晰所言活活泼泼的态度,其实就一个字“诚”。这个字落在人类社会,叫做真诚,发舒于自然世界,叫做“真实”。不要把儒道截然分开,其实二者都讲“真”。
再说:“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孔子是教育家,他对弟子的培育重点是德育。其实曾晰的话,含藏有不为名利,愿授弟子传道解惑之意,因此,孔子欣赏也。
孔子为什么喟然而叹呢?可能在他看来,子路、冉有、公西华的修养在曾晰之上,未曾想曾晰说的志向比他们高明得多。这一点并非凭空说,曾晰在《论语》中只此一见,而子路是常客,冉有、公西华出场次数也不低。平常不显山、不露水的曾晰,偶露峥嵘,既语惊四座。但曾晰虽然大言,但后面的表现露出了马脚,既然如此潇洒,为何对孔子如何评价子路、冉有、公西华的志向如此感兴趣?也难怪有学者认为,《论语》是曾参等弟子所编,曾晰是曾参的父亲,因此有意编出一个故事来抬高曾氏的地位。但画蛇添足,曾晰最后三问却有狗尾续貂之憾。
不管如何,孔子赞曾晰,并未脱离其一贯之道,只是其表现方法与《论语》其他地方的表述风格不一致。如果掌握了孔子学说”立人先立己”的修养为政的路径,细细揣摸,才会体味到此章的妙处。
三 修身与实践
如何践行理想之途?
子路问君子。子曰:“修已以敬。”曰:“如斯而已乎?”曰:“修已以安人。”曰:“如斯而已乎?”曰:“修已以安百姓,修已以安百,尧舜其犹病诸?”(《论语·宪问》)
君子最重要的功课是修身,修身不仅是安顿自己,还要安顿别人,直到安顿天下的百姓。《大学》说:“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与此段话的意思是一致的。修已,内心以敬,即是真诚,安顿自我的性命之后,再安人,安百姓,人生的正路逐渐展开。何处才是尽头?《大学》说:“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君子有远大的理想,为了理想的实现,君子是汲汲以求,不会停止努力。
子路宿于石门。晨门曰:“奚自?”子路曰:“自孔氏。”曰:“是知其不可而为之者与?”(《论语·宪问》)孔子知道理想不能实现,但并没有放弃努力。子曰:“不知命,无以为君子。”孔子是把为理想而奋斗当做一种使命,使命在肩,有什么理由可以停顿下来呢?
孔子的弟子曾参说:“士不可以不宏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已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论语·泰伯》)
真正君子的精神,鞠躬尽瘁,死而后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