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染和梦落初相见时,她是落难小姐,他是穷苦书生。梦落生的貌美,被富户买去做妾。挣扎时,恰巧墨染路过。只一面之缘,因着梦落的那句“请您救救我!”,墨染鬼使神差的花去一身的积蓄,还被富户打折了右腿,堪堪买回梦落。梦落便死心塌地的跟着了墨染。
本是美事一桩。谁曾想,那穷酸书生竟摇身一变成了状元郎。只是毕竟寒门为官,终究郁郁不得志。官场混了数载,也才当了个正八品的征事郎。家用,礼用的银钱还要靠梦落去当绣娘补贴。听闻那柳右丞好色,墨染便含着泪将梦落送去给那丞相当了外室,从此扶摇直上,娶了尚书的女儿,过上了脑满肠肥的日子。
墨染和梦落再见面时,她是花楼里有名的红倌人,他却成了正三品的中书令。官场上的那些事儿,无非就是男人们逛逛花楼听听曲,入夜了再睡个觉。只这长安城不大,两人才在花楼遇见。可这长安城又太大,才会时隔十年才又相见。
墨染胖了,活像肉嘟嘟的弥勒佛,身上再无半分穷书生的影子。梦落也变了,岁月似乎没有在她的容颜上留下痕迹,又仿佛留了。半老徐娘,更有韵味。见到墨染时,笑起来媚眼如丝,风情万种,没了初见时的清冷。
“阿落?”墨染的声音有些颤抖,重逢不见欣喜,甚是伤悲。梦落身形虚晃了一下,抬手扶着鬓角妩媚一笑,“奴家闺名合欢。大人怕是发了痴,竟在这潇湘馆寻起了故人。”对于梦落现在变得如此圆滑,墨染自是难受,上前执了梦落的手,“你若不是她,又如何知她是故人?”梦落却皱眉挣开墨染的手,怒声道:“大人还是自重些,莫要白占便宜,我虽不是这儿的媚娘,好歹也是美姬清吟!大人若想同我睡觉,掏银子便可。”
墨染有些受伤,凝视着梦落的眸,怒声道,“你怎会自甘堕落到如此?不就是银子么?我给你!”梦落的眸子很美,初识时,她眸中藏着星河,与人对视时,仿佛银河都要从她眼中溢出来,而如今,星河破碎,她的眼里只有冷漠与审视。梦落轻轻的勾了勾唇,仿佛嘲讽,仿佛释怀,伸出一根纤细葱白的食指挑着墨染的下巴,俯身靠近,在他耳边吐气如兰,“大人愿当合欢的裙下客,奴家又哪有拒绝银子的道理?”说完转身款款上楼。
墨染生怕梦落转身便再也不见了,这次相遇,本就像是一场梦,一场噩梦。急急跟上梦落上楼。
推开门时,只见梦落开着窗子,倚靠在窗边,右手小指勾着一小壶清酒,有些落寞。
潇湘馆的地皮很好,面朝长安大街,背靠护城河,推开窗,便可见窗外水天相映,星辉点点。说不出的诗情画意。引的文人墨客,达官贵人以此地为聚会之所。美景如画,美酒相伴,美人环绕,如花美眷似水流年也不过如此。梦落的闺房,便是潇湘馆最好的那一间。
听得关门的声音,梦落没有转身,只是背着墨染褪去了外裳,轻抚着肩头的合欢花刺青,回眸一笑,道:“奴家这花儿,美吗?”那朵合欢花刺得极逼真,仿佛花叶根根可见。那时梦落还是梦落,龟公调教的时候下手失了轻重,连最灵的祛疤膏药都无法祛除那一道道丑陋的疤痕,鸨姐儿便想了个法子,找了最好的刺青师傅替她刺下合欢花,自那以后,梦落便成了合欢。
一息间,墨染喉头滚了一下,重重的吐了一口气,方才动身替梦落披上披肩掩去春色。想到梦落举手投足的媚态,不由恼怒道:“这些年你都在楼里过的?哪怕是柳右丞的外室,不也是荣华富贵,锦衣玉食?你却自甘下贱当个妓女?”
梦落的目光绕过墨染,落在虚处,看着有些空洞,“丞相夫人如何容得下我?妓女如何?这楼里的姑娘哪个没有苦衷?哪个又是自己愿意的?”说罢又像回过神似的,媚笑道:“大人若是不愿做合欢的裙下客,不想花这银子,就莫要妨碍合欢做生意。”
墨染没有接话,只是夺门而出,出门的步伐有些踉跄。听闻,柳右丞好色;听闻,右丞夫人善妒凶悍;听闻,柳右丞只有妻,府中无妾;听闻,右丞夫人,是镇南大将军的独女。
那天以后,墨染便成了潇湘馆的常客,夜不归家,日日宿在潇湘馆,非但与梦落同吃同住,还出手阔绰的包了梦落,不许梦落再接客。
墨染眼中无家,老尚书自是又气又急,老尚书见不得女儿受委屈,姑娘未出阁便是家中的掌上明珠,若不是右丞作保,如何轮得到墨染来娶?在朝堂上针对了墨染几次,却不见他悔改,眼中依旧无家,便寻到了潇湘馆。
那天潇湘馆甚是热闹,头发花白的老头,步履稳健的举着拐杖追打着一个四下逃窜的胖子。手上打着,嘴里也不忘念着:“打死你这忘恩负义的狗东西,你说你对她亏欠要还债,你给银子便是,何须你夜夜与人笙歌,让我可怜的闺女夜夜独守空房。再者说了,我闺女为你生儿育女,替你主持家中中馈,就是为了让你有家不归吗?你心中对她有可有愧疚?你若是再执意与那妓女厮混怠慢了我闺女,你怎么爬上如今的位置我便怎么把你打回原形。我堂堂尚书府不差我闺女一口饭吃。”
从此后,梦落再未见过墨染。
再后来,梦落痴了,呆呆傻傻的,见着谁都“咯咯”笑着唤墨染。她变痴傻是因为太多的大人沉浸在她的温柔乡里流连忘返,惹恼了权贵们。于是宅子里的腌臜事便被带到了楼子里。楼里的姑娘们靠恩客讨生活,有了梦落后便被分走大半常客,分不走的那些人不过是出不起价钱,姑娘们少了收入自是恨她,外通权贵往她的吃食里加东西,却又怕出事,少掺了些,让梦落捡回一条命,只伤了脑子。这事儿鸨姐儿也知道,只告诉那掺药的姑娘下不为例。一来,那权贵她开罪不起,二来,梦落虽艳压群芳,但也已经不再年轻,花楼里的花哪有百日红的道理,虽折了一个梦落,但扶持新的姑娘成为她的摇钱树也没有损失。梦落痴傻后,鸨姐儿贪了她的体己银子便将她赶出了潇湘馆。
墨染在街上看到梦落时,她正衣不蔽体的挽着小乞丐痴痴的笑。身上尽是红紫痕。乞儿哪里尝过女人的滋味,这么漂亮又痴傻的女人送上门,只当自己撞了大运,又哪里会怜惜半分。墨染想带她走,只是娇妻在旁,他哪里敢。妻子的娘家他惹不起。
“然后呢?然后呢?”小孩子拉扯着倚在石碑旁的老人询问着。老人胖胖的,看起来很是慈祥,像是富贵人家,却不知为何来了这乱葬岗。“然后啊,那乞儿不知轻重把梦落弄死了,便草草扔在乱葬岗,尸体喂了野狼。墨染知道后十分生气,却又不能大张旗鼓给梦落讨说法,只好在乱葬岗悄悄给她立了个衣冠冢,每年她忌日都悄悄出来祭拜她,多给她烧点纸钱,生前她就吃了没钱的苦,去了总要体体面面才好。”老人说着,伸手温柔的摸着石碑,仔细擦拭着石碑每一寸的灰尘。复又喃喃道:“终究是欠了她太多。”说完便起身走了。
小孩子目送这古怪的老人离开,老人家的步伐不大稳健,走路看起来仿佛右腿有点跛,像是早年间被人打折了腿。回头却见石碑上刻着“爱妻梦落之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