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雨下得非常密,学校里一个人都没有。我打开一把锁,从东门独自上楼。
楼就是八十年代的老楼,或者八十年代的一小块。
楼是较小的楼,勉强能装下一些人,三十年来,楼一直处于崩塌的临界点,却一直没有崩塌。有一扇窗打开就会有一扇窗关上,有一个人上楼就会有一个人下楼。有一个梦消逝就有一个梦生成。
走在楼梯上,能感觉到细微的震颤。
“不要跺脚”。
“深呼吸”。
“忘记过去”。
有人贴了许多告示牌,是那种不想多解释的简短提示,看到牌子的时候能听到一个男人的语气。
我按照提示一步一步往上走,小心翼翼,每个地方都不能久留。墙上到处都是斑驳脱落的墙皮。
恣意的裂缝,会在墙角悄悄靠近你——不能久留。呲呲呲,不停地分叉,如果没有移动,就迅猛地游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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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走越高,实际上已经走到了三楼,这是我平常的所在,离牛顿更近了。
时间太久,楼已经非常稀薄,往上在幽深的天空里绵延不绝。
天空深处没有颜色,只有明暗,墙壁没有经过堆砌,它们腾地一下伸长,一种无声的轰然。
楼的颜色是白的,无红无黑无蓝无黄,只有上下和深浅,从下向上层层晕染。牛顿用一种色板与天空的相域来确定色度,如“三楼相对白-3-1”,就是一种精确的色域区分。
再往上走一程,牛顿照片在九楼的过道最深处,在白-9-9。
牛顿在加入皇家科学院之后,痴迷于种植苹果。
有见过的人说,他在家乡的一块地上反复引种种植不同地方的苹果,从英格兰到伊比利亚半岛的奶牛苹果,从好望角到中国陕甘的花牛苹果…
他在故乡的井里找,在教堂边的墓地找,枕着《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在梦里找。
最终找到了一种纯白的标准苹果,直径刚好一个手掌,并不耀眼,也没有童年的味道。
牛顿亲力亲为,在每一棵树上反复尝试,一开始用手细细摩挲,然后放进风里,看着无色的风摩来擦去。
摩得多了,甚至不用再用手,他把树直接扔进风里,让风自己来摩它。
后来连树都不需要了,让风本身完成一切。他坐在树下,闭上眼睛摩,一动不动地用心摩。
牛顿种了成千上万个苹果,但无论种多少个都是在种同一个。
苹果顺着河水散布在伍镇一带,在月光下随处可见。
飘在水上,落在树下,埋在土中,落在屋顶。
一开始它们不是那种白,带着掌纹和瑕疵,时间久了,苹果一点点自行包浆,一直到达纯粹的白。
然后就逐个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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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顿的余生都在追寻神的脚步和种植苹果中度过。
牛顿死后,白苹果就突然消失,仿佛从未存在过。人们纷纷叹息,一个年级轻轻就有着卓越成就的大科学家竟把余生都投入了某种神秘主义的信仰。
这些事情,史书从未记载,但牛顿有笔记——是一百多年后人们从那株著名的苹果树下发现的,满篇是读不懂的符号——只有末尾一句写着:“上帝的苹果将重新在天堂出现。”
关于结局,牛顿就早预料到了,他在摩苹果的时候一直忧心忡忡。他说,计算、哲学,著书立说,都不是他的根本追求。他的追求是万事万物的终极之理,一种源头的白。
一件注定无法完成的事情。
所以摩苹果只是一种了却余生的途径,一种信仰的献祭,并不能带来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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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顿死后,质硬味涩的白苹果一场暴风雨后全体消失,有人猜测这些苹果如同东方神话中的某种仙果入土则化。
就在地下三尺以下,大英帝国的蒸汽机和面包假发都已经完全无形,成了细腻的青膏泥,青膏泥就是大地,就是土壤本身,质地柔软,层层堆积如一杯分层的咖啡。泥里面偶尔会有残存的苹果,又小又硬的一点,片刻就会游走。
但所有的铁器,铁锹和枪,还有铁的马蹬,都不溶于青膏泥,它们在黑暗中慢慢逡巡上浮,找一个无人的月夜,在河流和草坪里悄悄露头,等着人们发觉,等着人们发出一声惊叹。
一百多年后,日不落帝国的轮船游弋在世界各大洋,他们靠岸后的第三件事,也是最不起眼的一件事(近似神秘主义的癖好自然隐藏得越深约好)就是到处买苹果,他们如此小心翼翼,以至于历史从来只记录前两件事,忘了这不值一提的第三件事。
据说,女王经常在下午茶时间望着桌上的果盘怔怔出神,果盘里面堆满了全世界不同地方的苹果。她一直在等着下一个信使的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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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在下楼的楼梯边有一片窗,某种不知名的植物爬了上来,他也可能在向往牛顿的苹果。
一个老头坐在楼下,他是老楼的管理员,他靠着门左边的牌子,帽子刚好压到科学两字。他说老楼就是一棵参天大树,生活就是一种守护与仰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