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父亲涂口红

父亲78岁,身体还是非常硬朗。美中不足的是,随着年龄的增长,他不像其他老人一样长老年斑,而是在上嘴唇的人中线,出现黄豆粒大小的一处白斑。

在我们看来,这个白斑并不明显,只是父亲一生都很帅,在他还没有认为自己已经老年的时候,嘴唇上有了这个“缺陷”,这让他很不适应。

有几次,父亲在和我聊天的时候会说:“双儿,你看我的嘴巴。”我不以为然地扫了一眼父亲,“怎么了?没有什么不一样呢!”父亲就不开心了,“仔细看,你再仔细看看,这儿,这儿,”

父亲像任性的孩子,抓住我的食指,点在他的人中线。

我庆幸78岁的父亲还有这样的状态。他依然精神矍铄,头发永远整齐乌黑地立起来,目光清澈。在我眼里,他甚至连皱纹都那么舒展帅气。我笑出声来,“爸爸,你就知足吧!你看看,你都78岁了,没有一个老年斑,没有一根白头发,你还不满足呀?这个不起眼的小白点,咱就不管他了啊!忽略,忽略,它不影响你的颜值,你还是最帅的爸爸!”

父亲拧不过我,只好悻悻地走开了。

早上,我被悉悉索索的声音吵醒,睁开眼睛,发现父亲坐在我的梳妆台前,对着镜子“化妆”呢!

“爸爸,你干嘛呀?”我好奇地问。

“嘘……”父亲有点难为情,把手竖在鼻子前示意我小声一点。

“今天在沃尔玛有老年人的广场才艺表演,我要去吹笛子,这嘴唇上的白斑我自己看着就不舒服,那些老年朋友看着,肯定也不舒服,我用你的口红遮一下,免得让人看着……”

我看看被父亲折弯的口红,再看看父亲涂得没有边际的嘴唇,“噗呲”一声笑起来。

“爸爸,我这个颜色是玫红,适合年轻的女孩子使用,你擦这个不合适。”爸爸显然是不太接受我的建议,他央求着,“今天你能不能先让我涂上,毕竟上台表演要尊重别人,也要尊重自己……”父亲说完,像个害羞的孩子,不自在地抿了抿自己的“口红”。

难怪说,这个世界从来没有感同身受,只有冷暖自知。

自以为很懂父亲的我,在面对父亲“执念”一管口红的时候,忽然心生自责。

疤不在自己脸上,伤不在自己心里,我们就觉得它的存在无须大惊小怪,只有当局者真的难以介怀。

我拿出全套化妆品,开始给父亲来个“闪亮”的舞台妆,他欢天喜地像个孩子兴奋起来。他一手拿着镜子观看自己,眼睛一眨不眨。有时候,他会提示我,“别画太浓了,人家会说闲话的,”“别擦太白了,别人看着不舒服,”“别把腮红擦得跟猴子屁股一样,自己看着别扭……”

当我开始给他擦口红的时候,他忽然沉默起来。

经过我的一番“妙手回春”,父亲整个人精神了很多。父亲人中线上黄豆粒大小的白斑,因为有粉底液的遮瑕,已经看不见踪影。他把镜子拿远,又逼近在眼前,直直地盯着嘴唇,仿佛那里有一道只有他自己才能看见的伤疤。

我拿起唇线笔,顺着父亲的唇形细细描摹。画出一个舒展的唇形后,我拿出唇笔,在父亲的唇上,轻轻地涂抹。

在我的记忆力,父亲是个极其温良的人。他从不多言语,所以他人缘极好,相邻左右从不扯是拉非。

记得有一次,父亲把乡下带来的棉花晒在小区的草坪上,一群年幼的孩子觉得很稀奇,就拿起棉花,撕成无数的絮,有些棉花朵还掉在地上,沾满了枯草的叶子。

父亲看见满地的棉花和絮子,弯下腰一瓣瓣捡起来。那些孩子奔跑者、欢笑着用棉花瓣打仗,父亲就微笑着埋头捡。

“你们干什么?”我刚一声大喊,就被父亲拦住了,“别吼他们,这些棉花瓣掉在地上我捡起来就可以了,这些草坪和地面不平整,你一喊,他们一紧张,跑起来脚下一歪,摔伤了就麻烦了。”

我看看爸爸,又看看那些调皮的孩子。“这些孩子太野了,我又不是无缘无故吼他们……”

父亲笑笑,“双儿呀,这些都是还没长大的孩子,他们不懂事,你也不懂事吗?”我不服气地蹲下身,和父亲一起捡起棉花瓣。

“你还读书人呢?我们的嘴下要留德,不能突然吼孩子的呀!孩子不乖要耐心地教育,要……”我似懂非懂地看着父亲。

就是这样一个仁厚宅心的父亲,就是这样一张温良醇厚的嘴,今天有了“瑕疵”。

我挑了一支颜色跟父亲唇色比较接近的口红,小心翼翼给他涂上。刚刚还一脸暗淡的父亲,看到涂好口红的嘴唇,满意地笑起来。

“嗯!这个颜色好!这个颜色好!遮住了我的黄豆粒,也自然,也尊重那些来看我表演的爹爹婆婆……”

他站起身,精神抖擞地拿起笛子朝门外走出去,阳光洒在他的后背,整个天地都亮堂起来,只一眨眼,我的眼泪就开始扑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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