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你的信 II
卿,
你可能已经有些不记得我了。毕竟已经过去了一些时光,相信你的生活也发生了不小的变化。可你的形象却从未显得陌生,因为在这过去的五百九十三里,没有一天你不曾出现在我的生活中:有时是在街头巷尾的一个背影;有时是在梦中的一个身形;有时是睹物思人;有时则毫无缘由。我走在陌生的街道,眼里却都是熟悉的背影;我重游我们曾相遇的地方,却不再有似曾相识的感受。我知道,你现在可能拥有着稳定的生活和感情,并不想再与我有任何瓜葛。我也无意冒犯,更不会摇尾乞怜。只是想请你——也许是最后一次——听一听我发自肺腑的声音,听一听,我心脏的每一次震颤,都是为你而跳动。
这是我写的第五百九十四封信,也是给你写信的第594天。这不是什么特别的数字,今天也不是什么有着特殊纪念意义的日子。如果一切如同往常一样的话,这封信应当如同其他的五百九十三封信一样,被放在了我的简书日记里,而此刻的你怕应是不会看到的。可正是在这样一个平平无奇的日子里,生活给了我两个不得不打扰你的理由。
第一个理由是悲伤的。起因是,我在四周前接种了莫得那的疫苗,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我居然成为了那千分之一对疫苗有着强烈反应的接种者。望着自己肿胀似大腿的小臂,我无奈地笑着。更无奈的是医护人员们,他们除了为我添加生理盐水的吊瓶、以及提供给我多喝水的建议以外,似乎也是爱莫能助了。发烧、头痛、甚至间歇性的休克随之而来。从白天到晚上,彻夜难眠。无数次在床上躺着时,我无比确信自己就要交代在这里了。然而就在第三天早晨,烧奇迹般的退了,下午时分胳膊上的肿胀也消除了。到后来,身体状况竟已与平时般无异了。
现在看来,也许是自己不经世事,太过大惊小怪了。区区疫苗,也不至于真的置自己于生命危险的境地。只是想来,自新冠疫情前起,这些年就已经见过了太多天人两隔,以至于心有余悸。你还记得Joel吗?那个在密歇根与我们一同在hot tub里面喝酒聊天的亚裔美国人、我和Victor的好朋友,他在疫情初期肆虐时在兰辛的医院里因新冠病毒去世了。还有没来得及给你介绍的Amy,我和老项在法学院里的同学兼实习同事,心脏病发猝死于毕业前夕。虽然那时我已经不在那所大学,可还是收到了学校悼念她的邮件讣告。这之后,在我独自回到渥太华的期间,我眼睁睁得看着,我们还在一起时我不顾你的劝阻、独断专行养的阿拉斯加犬Ottawa因疾病死在了这座与他同名的城市。我知道你从未喜欢过它,但是不知你是否仍能记起,在多伦多的某晚某个airbnb里,我和它一起扑到你的腿上与你亲昵的情形;也不知你能否想起,我当时抬头望着你说,我今后会和它一起保护你,眼里泛着爱你的光。现在,连它也不在这个世界上了。当然,还要算上你知道的,在两年前就因癌症早已不在人世的二老爷。这一切使我感到猝不及防的哀伤,但说实话并没有引起我的过多恐慌。还记得我给你写得第一封定情的书信吗,我在信里说,“People come and go, people leave and die, that is just what they do and what they are. 直到遇见你,一个我真正在乎的人。” 我知道你的离去会摧毁我,所以在过去的将近两年的时间里我不断地在潜意识里催眠自己,欺骗自己,假装你还会看到我,总有一天,也许——哪怕还有细若游丝的可能性——你会想起我。
但是,使我感到恐惧并开始产生思想转变的,是亲眼见到妈妈,这个生下我、养育我的人,这个从小被我视为最强大的女人,倒在了我面前、停止了呼吸十几秒后被送上急救车的情境。也许只有骨肉至亲的险情,才会真正提醒人们生命的弥足珍贵。在追随急救车疾驰在高速的路上,大脑空白茫然的我想到的第一个电话号码不是父亲,而是你的。在我的心里,你自始至终都是最亲的家人。而也正是拿起手机看到你名字的瞬间将我彻底拉回了现实,使我真切的体会到:人这一生其实是由些许个极其短暂的瞬间组成的,生命是随时都有可能消逝于任何一个这样的瞬间里的。于是自然也就有了在病床上的胡思乱想,也是因为明天将要去接种第二剂疫苗,自己面临不知道会怎么样的不确定性最终导致我决定给你写这样一封信。
死亡与生命。这便是生活给我的、略显残酷的第一个理由。人生在世,不足百年。除去呱呱坠地、未曾相逢的前二十年,颐养天年、含饴弄孙的后二十年,剩下这之中的二十多年时间,只够专心去爱一个人。你曾对我说,你已经有了新的男友、开始了新的生活,我们各自就此move on吧。祝我好。可是卿,你就是我的整个世界。当我的整个世界离开了我,我又还能去到哪里呢?没有你的、毫无意义的人生里,甚至连“坏”这样的概念都不复存在了,又从哪里去承接你所祝福的“好”呢?”我曾被出离愤怒和绝望迷失了双眼,从而跌入了失去你的万劫不复。在被学校抛弃、与朋友圈割裂、家人们有些自顾不暇的至暗时刻,我绞尽脑汁始终想不明白为什么你也要提出离开我。你是我的家人、最亲至亲的亲人啊。于是我的乖戾性格将你彻底地推走了。可直到那时我才明白,你不只是我的家人,早就已经是我的世界本身了。
我也曾自欺欺人地以为来日方长,无论如何总有一天我们的人生会再有交集。这次疫苗的事故又彻底击碎了这种幼稚而又美好的幻想。倘若生命真的就这么流逝,如同那些已经离开的、曾经熟悉的人们,你不会记得我,甚至无从知晓这数百天来我对你的爱意曾经真实的存在过。在这个疾病肆虐、战乱将至的动荡年代,作为个体的我们,命运更加难以预测。所以趁还来得及,我想要将这封信寄给你,传达我对你独一的爱意。更是要为自己的爱情写一封墓志铭,倘若有一天生命真的消逝了,总还是有一份感情可以传递到你那里。还记得刚在一起时我曾说过,此生想要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情吗?现在,还有什么能比在这样一个快速而又浮躁的时代里,安安静静的用一辈子去爱一个人更浪漫的事情呢?这样看来,苍天也是最公平不过。我以任性与流离深深地伤害了至亲至爱之人、浪费了她两年的豆蔻年华,而今别无他法,就理应用自己在这没有她的半世孤独与飘零中自生自灭来偿还吧。遇见你,并和你一起幸福的生活了将近三年的时间已经是我从上天那里偷来的幸福了,接下来的每一天我都会好好努力地去偿还。
因此我写下这封信,只希望你能够在这一切、疫情结束后允许我再见你一面。哪怕只是远远地再看你一眼。倘若真的人世无常,我想好好记住你的脸。也好来世能一眼在人群里把你认出来,开着车、从瀑布回到多伦多的路上、在你唱着那首《野子》还没有反应过来时,再一次拉住你放在汽车操纵杆上的手。
第二个理由是喜庆的。似乎也是出于疫情缓和下来的原因,身边认识的人们开始如雨后春笋般、一对一对都步入了婚姻的殿堂。最初是老项和卫平结束了长达九年半的异国恋情,终于于北京修成正果。因为一时回不了国的缘故,他们发来了电子请柬,并请我参加了一场虚拟的线上婚礼。然后是,在结束两年的异地以后,一林和涵依在渥太华这座他们相识、相知的城市里领证了。同样由于疫情的原因,他们的家人过不来,就没有举办婚礼,只有见证了他们恋情全程的我,以及这座因为封禁而沉默的城市做了他们彼此证件上以及誓言里的见证者。最后是“表姐”——你大抵是不会记得了,她是我母亲好友家里、年少时同我一起长大的孩子——也在温哥华举行了她的婚礼。这个好胜心强、从小到大事事都要与我相争的邻家孩子,终于在这件事情上领先了我。疫情本是天下大悲之事,却意料之外的催生出许多婚姻之喜。因此有时候不得不感叹命运之神奇以及世事之无常啊。这可能也就是归有光在《项脊轩志》中所说的,“然余居于此,多可喜,亦多可悲”吧。真的只有在生活中经历了一些变化,心境产生了一些转变的时候,才能渐渐读懂,或是去真正理解那些儿时曾经懵懂中读到过的文字。
而望着他们一个个迈向幸福的背影,我忽然明白了自己之前想法的不切实际。《霍乱时期的爱情》里对爱情的态度是一种文学理想的浪漫,是不符合现实生活的客观规律的。如若有一天——甚至也有可能现在已经如此——你也像他们一样找寻到了自己最终的幸福和归宿,那么现在的我很显然意识到了这样的幸福是不会轻易消逝的,而据我对你的了解,你再也不会让自己的这份幸福随便结束。那么我究竟还在等待什么呢?继续等待岂不是变成了一种对你感情不幸的期待?而作为一个不曾给你带来幸福的人,我又凭什么笃定自己才应该是那个命中注定与你在一起的人呢?即便是,我无数次的曾幻想过我们一起渐渐老去时的样子;即便是,我无数次的曾展望过我们建立起的家庭儿孙满堂的情境。
我知道,我不能允许自己再这样自私下去了——我曾拥有过那么多的机会却没能给你想要的爱情,现在能做的就只有背负着这份懊悔默默念着你、祝福你,并就这样了此残生。有时候我也会想,都说时间能够治愈一切,那么为什么每当想起你时我总会心痛欲裂?于是我四处寻求答案,从康德读到弗洛伊德,从笛卡尔读到克尔凯郭尔。只得出一个结论:时间只能治愈情感上的伤痛,并不能治愈失去、错过爱情的遗憾。从一开始,你对我而言就不止是一段感情、人生历程中的一部分,而是一个我一直在寻找的契合的灵魂、我生活的本质。这应该就是当你问我,对于我来说你是什么的时候,我回答你是我的生命的缘故吧。正如人们在劝解是总会说道,“你总会找到更好更适合的。” 可是倘若爱情本身都已结束,又从何谈来好坏合适呢?没有好坏、没有喜怒、没有好恶的无谓状态使我的生活发生了不小的变化:我不再害怕蜘蛛了,即便曾经无数次躲入你的怀里;我不曾再喝过一次西瓜汁,因为知道它一定是苦的;面试时再也不会感到紧张了,因为无论得到工作与否都不能挽回没有你的人生;我不再像和你一起时那样发自内心的笑了,因为 I am broken inside.
过去,初次遇见爱情的自己笨拙得可笑,不懂得如何去爱,只知道一味地宣泄自己的情感,美名其曰敢爱敢恨,实则是无所顾忌、孩童般幼稚的任性;过去的自己也过于笨拙,不懂得如何去巧妙地爱一个人。因此总是在你不在意的方面卯劲苦功,而根本不去注意你真正希望、想要得到的;过去的自己过于自私,不懂得如何去体谅地爱一个人。因此总是自以为是的想去用自己的方式去爱你、去定义爱情,而浑然不顾你的感受。一定要熬夜驱车几百里冒着风雪和困顿带着一脸疲惫去见你,其实明明隔一天再出发的话,带上一朵鲜花就可以做到见面时让你心花怒放;一定要一个人在巴黎的飞机场干坐九个小时省出酒店钱给你买礼物,其实明明借着浪漫之都的明信片,给你写一封情书更可以令你喜出望外……我的方式过于用力而愚蠢,当你动摇或不相信这份感情时便想要把自己的心剜出来给你看,却只能使你厌恶这种暴烈;我的心性过于幼稚且粗鲁,当遇感情不顺时就会情绪失控,每每这般便会让你对我更加绝望。在这过去的两年里,我每一个晚上都在脑海里重复着自己对待你的不公,每一个晚上不累到失去意识我都无法安然入眠。我真的对不起你,我也真的配不上你这么好的姑娘。
可是卿啊,我真的从来没有这样爱过一个人。你之前不曾有过,你之后也不会再有。
我好后悔啊。我好难过啊。这种撕心裂肺的痛,这种将灵魂剥离出肉体的疼,已经是除了后悔、伤心、难过以外的任何词汇都无法表达的了。我曾以为古人说的肝肠寸断是夸张,也曾以为古书上的伤心欲绝是比喻。直到我失去了你的爱。
这世界上最大最深的痛苦,就是没有你。
于是,现在在没有你的每一天里我都承受着自己内心悔恼的炼狱。只是,真正发现自己的错误时,已经悔之晚矣。我的生命里大概也不会有像你们这样的喜事了,毕竟许下了誓言,这一辈子只会娶你一个人。即便已经做不到,我也根本不可能想要去爱别人,因为——我真的好爱好爱你,真的好想好想娶你啊……还记得那晚躺在床上,你问我什么时候会娶你。我回答说毕业找到工作以后。你一定要一个确切的日子,我回答说最晚等你二十七岁的那一年。今年,你二十七岁了。除了你,我再也没有想要和什么人一起在一天天过去的时光里,看着夕阳慢慢变老。所以不同于对你的感情,对你的等待应该终止于你步入婚姻的那一天。当你获得想要的幸福以后,我的人生便不再拥有目标。曾经设想过上百种自己要走、可能会走的路,每一种、每一种、每一种的未来里都有你。因此我也不知道这种未曾设想过、却将真实发生的情形下的世界会是个什么样子。也许会在中年时候、当家人、咋回事儿都已不在后,抛下一切,变卖所有,寻一处山间野寺,或是找一所海边小屋,带着一张与你在毕业典礼上、或是leo婚礼中的合影,就此和这个人间决裂吧。又或者,使自己了然无谓的人生多那么一点点微不足道的意义,可以在江西或者贵州的某个与世隔绝的地方,倾尽毕生积蓄和精力建起一所以你名字命名的希望小学,作为对你的思念以及送给那年那位支教的善良、美丽的姑娘最后的礼物。兴许,还可以另辟一方小园,里面种满你喜欢的花和爱吃的柿子,作为自己未来的长眠之所。这样,在永世的梦里,至少还能够再见到你。
因此我写下这封信,只求你能够允许我再见你一面。哪怕只是远远的再看你一眼。倘若真的此生无幸,我想好好记住你的脸,也好来世能一眼在人群里把你认出来,在离别的皮尔逊机场紧紧拥抱,在身后轿车的喇叭声中再轻轻唤你一声,别太想念。
还记得吗?卿。你曾说希望我给你写信,写好多好多的信。有时甚至发脾气直接要求我照做,我都没有能够及时回应。那时的自己陶醉在拥有你温柔的幸福日子里,丝毫不曾察觉自己的懒惰和倦怠正在如白蚁蚀木一般一点一点的摧毁着我们的生活,直到有一天,美好——如再坚韧的参天大树一样——也会轰然倒塌。往后的我也许会有很多很多时间,无论身处何方,我会继续为你写信来补偿人生中犯下的最大错误。从现在的十五万字,到五十万,甚至百万。即便你再也不屑去读,即便你已不再爱我。
卿,我无意纠缠,更不敢冒犯你现在的生活。我每天都在祈愿今后你的感情和生活能够一帆风顺——一如我们从前开车经过教堂或十字架时你做的那样。只是希望以后在垂垂暮年、子孙满堂之时,你倘若不经意的看到了一些过往的回忆,或是路过了我们曾经牵手去过的地方,还能记起自己年轻时爱过这么一个混蛋,还能知道有这么一个不懂得珍惜的人,彼时依然还在默默爱着你。
这两年中的无数次白天醒来时,我多么希望自己做了一场两年的噩梦。这两年间的事情,都不过是大学三年级时在832 Bay St.那厚厚的两张床垫上面的大梦一场;是夜半惊醒后的心有余悸;是看到你还在身旁酣睡后心里的庆幸慰藉;是紧紧抱住被吵醒时睡眼惺忪的你的理由。可是每当我真的睁开眼时,异国他乡、空旷的天花板和房间提醒着我,我的余生会在这样一场永远也醒不来的梦境中重复。卿啊,我十四岁离开故土北京,前往加拿大,一路途径BC的温哥华、魁北克的蒙特利尔、住在了安大略的渥太华、终于在多伦多读大学时认识了你。本以为可以相守一生、终于成家,谁曾想颠沛流离居无定所却并未终止于是。然后又去了密歇根的东兰辛,之后返回了渥太华,又到了纽约的奥尔巴尼……到现在近而立之年,确确实实可以称得上是漂泊半生了啊。可是从前,即便是再远再难,因为知道有你在,也总觉得身处异域是有家的。可是如今,空余形单影只的凄惶了。莎士比亚说,悲剧就是把最美好的东西毁灭给人看。从这点出发,我的悲剧无疑是一种极致。我是亲眼、眼睁睁的看着自己把自己最美好的事物毁灭却无能为力,而观众只有我自己。
写到这里,每一次在键盘上敲击出的文字都重重地通过指尖传递回了心脏,而眼眸早已被泪水浸慢。卿,我爱你,我还有好多好多想要和你一起做的事情,想要对你说的话,以及跟你一起去的地方啊!我好后悔,好不甘心啊。
我真的好爱你。
我真的好想你。
我也知道你的眼里不会再有我了。
希望他能好好爱你。希望你能开心的和他度过一生。假如有一天他也不够珍惜你,请把这封信拿给他看。好好看看我这个追悔莫及的前车之鉴吧。你,永远是我最爱的人。
从傍晚时分月色朦胧时开始写这封信,到现在的夜深月色已浓。抬头看到一轮孤月,想必这数十亿年来的孤独也不好受吧。
应是夜霜映彼此,也算人间共白头。
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