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子

叫李子是因为看不惯张东的假兮兮文绉绉。

“叫什么名儿?”李子搬来的第一天,张东就问。

“李世渊。”

张东“啪”的合上手里那本米兰昆德拉的书:“嘿,没看出来,你丫其貌不扬的,倒有个文化名。”

李子一看,这哥们准是文化人,最不想交的朋友,就是文化人。“没有没有,我太爷爷取的,他老人家当过几天教书先生。”

“嗯。”张东闭着嘴巴推推眼镜:“没告诉你是什么意思?”

“没啊,我都没见过他。”

“我告诉你啊,这名字可是李世民和李渊的结合哇。”

李子拍拍手里的灰:“李世民我知道,李渊谁啊?”

“李世民他祖宗!”张东一手拍在李子肩膀,拉近自己:“李渊建唐——搂一把!”

李子就这样记住了唐朝的建立年份,公元618年。倒是个吉利数,他想。

之后张东不断普及各种知识,李子怎么也记不住了。

李子做物流,这是高级说法,普通点的,就说是快递。把大胡同小胡同跑个遍,也落不下一句好。故意刁蛮的不少,有人嫌送的慢,有人嫌送的早,有人嫌包装不好,有人嫌“怎么又是你”。李子戴着安全帽,他想,要是他们看到我额头上的疤,恐怕就得客气点。这么一想,他倒乐了,可不是一些欺软怕硬的主嘛。

这疤说到底和黄赌毒搭不上边,钓鱼的时候磕的,鱼钩拉不上,一使劲摔了个底朝天。可是别人都不知道这一茬,总觉得这小子是混子,不敢惹。

张东不干活,每天看书,日夜不停。李子在想这哥们该不是个落第秀才吧,装什么文化人呢,明明也是个会说荤笑话的主,穿的不见得好,和自己有什么区别。

“哥,你不工作?”

张东头都不抬:“这房子院子都我的,你说我用工作吗?”

嘿,原来是地主佬。是不用工作了,这地段,兹要是一拆,张东下辈子也花不完了。可这不是没拆呢吗,暂且还得靠咱几个房西抬供着。

胡同来了个小姑娘,二十岁出头,脖子上吊个相机,背上背个画桶,整天转悠。见了李子:“哥,我画个你成吗?”

“成啊,你画。”李子电动车开过,没停下。

小姑娘气的跳脚,在背后大喊:“你等着。”说着,用单反拍了李子的背影。她低头使劲看效果,像是偏要从背后看穿李子似的,笑笑,很满意。

大概是知识出卖了张东,张东出卖了李子。

这天物件派完,李子眼睁睁的看到张东在院子里给小姑娘讲卡夫卡,小姑娘笑着,直直的盯着李子额头上的疤。李子下意识的揉揉额头,恶狠狠瞪了张东一眼。

“真好看。”小姑娘说。

“你说什么?”张东问。

“没事儿,谢谢叔。明天再来。”小姑娘走出院子,挥了挥手。

一连七天,小姑娘在这院子里,从蔡文姬听到李清照,从川端康成听到村上春树。李子一踏入院子门,小姑娘就走。头两天没事,后几天,李子就想,这丫头,故意气我呢吧。

李子想问个明白,抬了抬下巴:“啥意思?”

小姑娘站起来,一把抓过李子的手腕:“走啊,画你。”

张东在院子里笑:“你小子不开窍也成,让人姑娘多来院子,我可愿意讲文学。”

李子靠着老墙随意的站,小姑娘拍了下来。“我可舍不得你站俩小时。我回去照着画。”

“我叫于燃,热情似火的燃。”

张东一定听得懂,我听不懂。李子告诉自己。

小姑娘踮起脚,李子的疤一下温热起来。“真好看。”

李子懂了,于燃亲了自己的疤然后轻轻的摸。

他突然觉得害怕,好像疤要被于燃揭走了一般。李子离开了,于燃轻笑:“没种。”

于燃把画送过来的那天李子休息,在被窝不肯动弹。

“相思病犯了?”于燃试着开门,没成想一下就得逞了。

“嘿……你别……”李子只穿个裤衩,起来也不是、不起来也不是。“张东!张东!”

张东提着鸟笼喊:“大老爷们,可别娘们唧唧的。我出门了。”

于燃停不住笑,一下掀开李子的被子。

李子猛地坐起来,脑袋在墙上撞得砰响。手不知道应该捂脑袋还是盖下身。

于燃笑的更厉害了,伏下身在李子耳边低低的说:“别遮了,早晚是我的。”

李子脸一下红起来,赶紧穿戴整齐:“你比我爷们。”

李子看着画,想不出比好更好的形容词,只觉得额头上的疤真的活了。“于燃,画的真好。”

“我好不好?”于燃点起一支烟,吹起淡淡的烟圈。李子越来越觉得,爷们。

“你这样,换是别人,早吃亏了。”

“愿意你也管。”这就好像在说我愿意我自豪我骄傲,拜托你就别矫情了。

早晚是我的这句话就像于燃靶上的十环,终究要打中的。于燃搬到了李子那屋。

李子抱着于燃问:“于燃,你为什么喜欢我?”

于燃吻了吻李子的疤:“情怀。”

张东在家的时间越来越少,文化人懂世故事儿。

“哥,你最近忙什么呢?”李子不懂。

“忙着看看胡同里有没有人给哥画一张!”说完哈哈大笑。

“您可别挤兑我了,哥,什么是情怀啊,姑娘说因为情怀喜欢我啥意思?”

“情怀啊,就是喝惯了洋酒想喝山泉,吃惯了山珍海味想吃家常小炒。”还有一句张东没说——泡惯了富家公子想泡穷光蛋子。

太赤裸的不用扒皮,总有一天自己就上赶着脱衣服了。

于燃走的时候什么都没带走,包括她的画桶和相机。

张东说:“于燃让我告诉你,她走了。”

他没拦着,情怀只是插曲的小样,告诉你生活本该如此,然后,他全身而退,你渐次沦陷。

可是李子不懂,他拨了于燃的手机号,接通的那一刻,他想,爷们,走了也这么坦荡。

于燃是回去结婚的。

李子回顾自己和于燃的一年,不也是丈夫妻子的生活吗,有什么不一样。

于燃好像在说胡同口张三李四的事:“你别找我,你找不到我的。”

电视剧里通常不还有句对不起吗?

“于燃我问你,情怀是什么?”

“玩够了,我就回去了。”于燃一定在抽烟,李子听出来了。

李子买了一整条烟,是于燃抽的那种,不顾张东骂他——这烟抽上瘾了,你丫连吃饭的钱都没了。

张东拿来了李子的工作证,替了他两天班,然后甩给他——你丫烟抽完了吗!

“哥,你再告诉我一遍,情怀到底是什么?”李子准备掐灭最后一根烟。

张东抢过来猛吸一口:“情怀,就是他妈的放在狗面前它都不要的屁!”

李子也走了,脖子上吊着单反,背上背着画桶,消失在胡同的墙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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