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说,明年你该上学了!
“上学”到底怎么一回事?“明年”到底是哪一天?妈妈没多加解释,我也不甚明了。也许,妈妈补充说明过,只可惜我听不懂。
可到了哥哥姐姐们开学时间,妈妈又说:替你去报名了,老师说你年龄还没到,上不了学,得明年。
又是那个难懂的“明年”!
再次到了哥哥姐姐们开学的日子,这回要是再上不了学,我可真要哭了。
爸爸跟妈妈说,终于谈妥了,厂里只要给邻近的村庄捐水泥,村庄便同意接收厂里的职工子女过来读书。
那么,我就要成为读书郎,背着书包去上学了!好啊好啊!为此,我朝思暮想,整整期盼了一年。
背着妈妈手工缝制的粗布书包,带着积攒了一年的憧憬,我和小伙伴们来到了一所乡村小学。这里拢共只有三间教室,是一个被打倒的、已经有点神经错乱的赤脚医生的家。
三间屋子,每间屋子挂一块刷了黑漆的方形木板,就是黑板了。起初嘎嘎新,还挺气派的,等我上了二年级,它们就褪成了灰黑色,一条条粗大的缝隙横亘其上,时常卡住老师的粉笔头。只听得静静的课堂上一声“咔啪”,粉笔断成两截,一截攥在大为扫兴的老师手里,一截兴致勃勃滚落在地。孩子们躲在教科书后面相视而笑,解个闷驱个乏提个神儿。
教室门是木板拼接的。因为没有刷油漆,它已经变成了土色,孩子们触手可及的地方,被蹭得发黑发亮。门上一根发黑的铁丝拧成搭绊,门轴上一个锁扣,公母一合,门就可以上锁了。
窗户是木框,没有玻璃,糊了窗户纸。纸是我们厂水泥包装纸,它很厚,会损失一部分光线。所以天色稍稍阴暗,教室里就得开灯。教室中间的木梁上拖下一根落尽灰尘的蓝色的电线,上面挂着丝丝蛛网。尽头一个黄色的灯泡,悬在我们头上。室外大风,室内的灯泡晃晃荡荡。开关绳在黑板边上,看不见的幽风吹得它也直晃荡。
教室里两两一组,砌了土墩,上面架着一块长长的、粗糙的水泥预制板。写字的时候,一定要垫点什么,否则写着写着,能把练习簿的最后一页写出无数个窟窿洞。冬天,在冰凉的水泥预制板课桌上写字,右手小拇指最可怜,冻得发硬,不听使唤了。写几个字就把手翻过来,让小拇指靠近嘴巴,使劲哈几口热气,温暖温暖它,好让它继续垫底,团结合作,齐心协力完成字写这个活。
没有板凳,自己带。我的小木凳刷了橙红色的油漆,好看得独一无二。早晨背着书包抱着板凳来,晚上背着书包抱着板凳去。慢慢的油漆脱落,小方凳从光鲜变得斑驳,但依然可以看出它昔日光彩照人、令人倾羡的样子。
教室是泥土地板,每当值日打扫,灰尘漫天。虽然可以用手工打制的铁喷壶洒水,可是洒多了一片泥泞,那就没法打扫了。孩子们挥舞着扫帚,把地板上的尘土搬到了水泥课桌上。教室里笼罩着黄色的土雾,如梦如幻。那时我们还想不到,尘土会吸进肺里,进去就不再出来。冬天的时候教室里很冷,老师说大家可以跺脚取暖。孩子们立刻行动起来,满教室“咚咚咚”的跺脚声,尘土翻腾,不见对面人。孩子们不以为意,开心得很。
厕所是埋在泥土里的一口大缸,上面为脚担了两块木板。为了避免大大落如其中四面飞溅,脚踏木板的外围担了几块玻璃,玻璃上面叠加了几块玻璃,已经被踩碎了。当孩子们的小脚踩上木板,木板颤动,磕碰着碎玻璃,一阵滋滋嘎嘎响,提醒每一个人动作快点,否则随时都有掉下去的危险。真掉下去,一无法逃脱腌臜的粪水,二尖锐的碎玻璃把你割得遍体鳞伤。
自打上学,每年冬天,我的脚上都生冻疮,疼的走路一瘸一拐。虽然妈妈给我穿的是棉裤,但是开档的,只在外面套了一条薄薄的满裆裤。除了写字垫底的小拇指,就数屁股最可怜了:每次老师进教室,我都要鼓起巨大的勇气,严正勒令自己屈膝,顶着已经冻麻的屁股落座。而最讨厌的,是春天的时候,脚上的冻疮痒得钻心,根本无意听课,全心对着冻疮,在鞋里摩擦摩擦摩擦,解痒痒。
课间10分钟,是孩子们最开心的时光,玩什么都快活。
孩子们三五成群,靠在墙根下玩“挤油渣子炒饭吃”取暖。虽然被挤得骨头都疼,但真的不那么冷了。
手心手背齐出示,谁独一无二谁就做逮跑的人,追呀追,跑啊跑,直到抓住所有的人。等上课铃响,人就热乎了。
用削笔刀在泥土地上划格子,哪个格子并脚,哪个格子分脚,哪个格子落单脚,哪个格子落双脚,哪个格子要跳…谁没有遵守约定俗成的规则,谁就“死了”,下场。这个游戏,孩子们称之为“跳房子”。
也可以找一个小伙伴,蹲在泥地上,各自划田字格,石头剪刀布,谁赢谁写一笔,谁先写完“大小多少”,谁赢。
也有宝贵的课间10分钟就待在教室聊天,不出去玩的。有个黑黑的小男生,特别喜欢跟一个白里透红、头发还自来卷的小女生套近乎,一个劲儿的追问哪里可以割到肥肥的青草上交公社饲养场。女生抠着鼻子说不想告诉你,男孩锲而不舍的问。女生突然笑了,说你张开嘴把这个吃了我就告诉你。男生知道那可能是什么,但还是讨好的张开了嘴。女生食指拇指搓揉着,朝男孩空如洞穴的嘴里丢了进去,然后她笑趴在水泥课桌上,字不成句的告诉所有的人:他吃了我的鼻屎。男生脸红了,强做欢颜的说:是咸的。
老师布置了背诵课文的作业,命令班干部去检查,务必每个人都要过关。大家都很努力,但有个男生一个字都背不出来。完不成任务老师肯定会怪我,想想即将到来的批评,我抬手就给了他一个耳光。第二天他依然如故,支支吾吾一个字背不出,也不知道哪里来的恶胆,我又给了他一个耳光。第三天他低垂着突出的双眼,依然背不出来。不敢再打他耳光了,我害怕他始终不还手,也怕他反手给自己两个更响亮的耳光。
六一节,大合唱排练,老师让我做小指挥。登台是件光荣的事,妈妈花了6块钱,给我买了一件淡蓝色的涤纶衫。它质地滑溜溜的,指挥的时候,卷起的袖子松散开来,随着节拍忽闪忽闪,让我临场分心。演出归来,妈妈嘲笑我没有把袖子扣起来,指挥合唱的时候,松掉的衣服袖子像猪耳朵。
班上有个16岁的女生,叫胡礼翠,腿站不直,走路很有弹性,一颤一颤的。一下课,我们就邀请胡礼翠一起玩逮跑的游戏。胡礼翠从来没有拒绝过我们的邀请,她也从来不曾追上任何一个比她小了一轮的同班同学。
我很会唱着《北京的金山上》跳橡皮筋,没有人能像我一样和着节拍完整的跳下来而不出错。而且,皮筋套在脚脖子上,皮筋套在膝盖上,皮筋挂到腰上,我能一级一级的跳上去,我太能干了。
最关键的是,我的成绩太棒了,每次都考双百分。期末,好几个老师一起,把我一个学期大考小考的各种试卷,厚厚的一摞,集中装订送到我家。家门口好多邻居望着,爸爸妈妈满面春风,他们有个学习成绩优异的女儿,这个消息传遍了全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