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悠悠,衰微只及肌肤;热忱抛却,颓废必至灵魂。”
初读《人间失格》,只觉那暗流涌动的阴暗销魂入骨,一股阴冷的邪气从肌肤侵入骨髓,让人发疯似地逃离。但当命运的业火烧得人面目全非,行尸走肉一般地在荆棘中挣扎,在一个个烂醉的午夜恍恍惚惚中瞥见它,竟是那么似曾相识。
那是太宰治灵魂深处无助的呐喊,痛苦的哀号。“幽暗的人性背后深不见底的深渊,是如何吞噬个人灵魂,并至死得不到救赎。”日本文学最使自己印象深刻的是对那幽微人性细致辛辣的描摹,像一把手术刀,一层层切开华丽的皮囊,非要把那血淋淋的肮脏与不堪展示给你。这阴郁的气息深入骨髓,也许正因为对人性的深刻洞察,日本文坛的许多大家如川端康成、芥川龙之介、三岛由纪夫,当然也包括太宰治本人,最终的结局都是自缢而亡。
当一个人失去了生而为人的资格,那会怎样?
那是一个对人这种生物感到隔膜的少年,开篇他便说,“我这一生,尽是可耻之事。”
他惶恐不安,仿佛自己是世界上的异类,于是便用滑稽的言行讨好他人。“那是我对人类最后的求爱。我对人类极度恐惧,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对人类死心。于是我靠滑稽这跟细线,维系着与人类的联系。表面上,我总是笑脸迎人,可心里头,却是拼死拼活,以高难度的动作汗流浃背地为人类提供最周详的服务。”
黯然承受外界的攻击,内心承受着疯狂的恐惧。当平日里衣冠楚楚的人类怒不可遏,显示出比野兽更加可怕的动物本性时,他惊悚地汗毛倒竖,越发惶恐不安,“面对世人,我总是怕得发抖。对于同样为人的自己的言行,更是毫无自信。我将懊恼暗藏于心,一味地掩盖自己的忧郁和敏感,竭力把自己伪装成纯真无邪的乐天派,逐渐将自己塑造成一个滑稽逗乐的怪人。”
怎样都好,只要能让人们发笑就好,他取悦别人的技巧练习得越发精湛,演技以假乱真,逗得人大笑,“淘气的孩子!”而自己,“对讨厌的事说不出讨厌,对喜欢的事也总是偷偷摸摸,我总是品着极为苦涩的滋味,因难以名状的恐惧痛苦挣扎。”即便受到家中仆人的侵犯和凌辱,“我一向对向人诉苦不抱任何期待。无论是向父母诉说,还是向警察或政府诉说,最终还是会被那些深谙处世之道的人打败,任由他们花言巧语,喋喋不休。”
偷窥着那一场场闹剧,冷笑着,“相互欺骗的双方竟都相安无事,甚至并未察觉相互欺骗之事——我以为,人类生活无处不是这样单纯、明了的不信任之举。”
他画画,却只想画妖怪,“对人类极度恐惧的人,反而会比任何人都渴望见识妖怪的可怕。愈是敏感,愈是胆怯,愈会企盼暴风雨降临地更猛烈。”
逃离了学校,与朋友堀木厮混,说是朋友,其实“若世上所谓的交友是指彼此轻蔑又相互来往,并使双方越发无趣,那么我与堀木一定是最好的朋友”。
他越来越沉沦,“不久我渐渐发觉,若想暂时消除我对人类的恐惧,酒、烟和娼妓都是绝好的手段。”
整日烂醉,“同样的事日日反复,只需遵循与昨日相同的惯例。倘若避免大喜大悲,彻骨的悲伤便不会到来。前方路遇挡路之石,蟾蜍都会绕路而行。”“干杯吧,抛却那引人落泪之物,别再做徒劳的祈祷。”
沉沦艳情,“在我眼中,娼妓既非人类,也非女性,像是白痴或疯子。躺在她们怀里,我却能放松身心,沉沉睡去。或许我身上有某种气息能让她们感到同类的亲昵,娼妓们总是对我展现毫不作伪的善意。”
他很受女人欢迎,在形形色色的女人间游走,那么游刃有余。在那个与诈骗犯妻子共度的夜晚,“眼前这名女子,虽然没有用言语表现自己的寂寞,但整个身体的轮廓充斥着约莫一寸见方的气流,这气流与我自身携带的阴郁气质完美融合,如贴在水底岩石上的枯叶一般,使我得以从恐惧和不安中抽离”。但仅此一夜,次日清晨,他又变成了那个矫揉作态的小丑。他说,“胆小鬼连幸福都会害怕,碰到棉花都会受伤,有时还会被幸福所伤。”
当自己的女人被人侵犯,他自白,“我并不感到惋惜,我的占有欲本就不强,即使偶尔稍感遗憾,也不会公然展现自己的支配欲,我没有与人争夺的勇气。被卷入是非纷争的漩涡是我感到恐惧,恒子与我不过是露水姻缘,她并不属于我。”他为恒子的不幸感叹,随即又对自己从不争取、顺其自然的软弱彻底绝望了……甚至于日后他眼睁睁看着妻子被人侵犯,竟也一言未发。
家里人委托“比目鱼”照顾他,然而于他而言,只是沦为了“比目鱼”敲诈其家中钱财的工具,“人类的善变让我感到卑劣无耻,不,可称得上滑稽。”“比目鱼的说话方式,不,这世上每个人的说话方式都如此拐弯抹角、闪烁其词,如此不负责任、如此微妙复杂。他们总是徒劳得严加防范,无时无刻不费尽心机。”
叹息,“世人——我似乎也懵懵懂懂明白了何谓世人。世人就是人与人的争斗,而且是现场之争,人活着仅是为了在争斗中取胜。人们互不屈服,即使奴隶也有其卑微的报复。他们冠冕堂皇,以个人为争斗目标,战胜一人再去战胜下一人。大海指的不是世人,而是个人。如此一来,我对人世间这片亦真亦幻之海的恐惧大为减弱,不再如以往那样费心劳神,永无穷尽,即是说,我开始只考虑眼前需求,变得厚颜无耻。”
他离家出走了,“人啊,明明一点也不了解对方,错看对方,却视彼此为独一无二的挚友,一生不解对方的真性情,待一方撒手西去,还要为其哭泣,念诵悼词。”
有一天,他遇到了单纯无邪的祝子,并与其结为夫妻。“我这样一个人,惹人厌烦、畏畏缩缩、只顾看人脸色行事、对人的信赖之心早已破裂。与我而言,祝子那信赖他人的纯真心灵宛如青叶的瀑布,清新怡人。”
没有亲情,没有友情,他对人类的一切事物都失望至极,爱情或许会拯救他?原以为祝子的出现是对他的救赎,但祝子在他眼前的被侵犯却为他敲响了最后的丧钟。
“我想死,越发想死。一切已无法挽回,无论做什么都以失败告终,平添一笔耻辱而已。一切都只是肮脏罪孽的不断累积,苦恼的不断叠加而已。我想死,必须死,活着只会成为罪恶之源。”
最终他靠吗啡度日,之后被送入精神病院,
说:“我丧失了做人的资格,不如说,我已不能称之为人了。”
人间失格,便是人间的一位失去了做人资格的人。
书中的结尾是这样一句话,“我们认识的小叶,个性率真、幽默风趣。只要不喝酒,不,就算喝了酒……也是个像神一样的好孩子。”
阴郁,困窘,迷乱,挣扎,在一个个黑夜里,聆听他那一声声无助的呐喊,自己竟也能感同身受。
基督教说人有原罪,太宰治便以叶藏的视角无情揭开了人类的那一块遮羞布,将那一个个人性深处最隐晦的罪恶血淋淋地展现在读者面前,在对人物的一处处细致描摹中,在失格者一句句的嘲讽中,我们得以更加立体的看待人类这种生物了。
不得不承认此书口味于自己有一点重,从一开始的慌张逃离,到试图有限阅读,到渐渐深入其中,略有所思,最终能够有一点感同身受,只因常在那最深的夜里堕入深渊……
“我总是躲在梦与季节的深处
听花与黑夜唱尽梦魇
唱尽繁华
唱断所有记忆的来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