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有领导来做演讲!”秘书黎妮跑过来告诉彼得后又急冲冲的走了,彼得望着她匆匆离开的背影实在想不通她每天在忙碌什么,他疲惫的扔下手里的几页文件,站起来打算到礼堂去看看需要做些什么布置。
彼得根本懒得问是哪位领导、要作关于哪方面的演讲,对于办公室主任来说,他只需要把时间和地点安排好就行了,对于听众来说,聆听领导的讲话更像是一种体力劳动而不是接受精神鼓励,只要坐端正不打瞌睡就行,或者即使睡着了鼾声不要盖过台上的人发言也行,用人世间最有效的工具“金钱”来衡量,那就是一整天的工资。
礼堂里没有多余的事情要做,一切还是老样子,只需要在使用的时候推上电闸,让天花板上的顶灯亮起来,台上的麦克风还能正常使用,彼得试了试各种仪器,拍了拍麦克风的出口,一阵嗡嗡声在礼堂里回荡,仿佛深宅大院里留滞的幽灵被唤醒。他满意的离开了。在走廊上,彼得遇到黎妮小姐,他才想起来顺口问了一句“领导要讲些什么?”
黎妮小姐抬起头斜斜的望着天花板想了想,说:“讲一讲领导的领导的指示,大概是精神永垂不朽之类的吧。”彼得似是而非的点点头,表示听到了,随即走开。
第二天上午,老者疲软的声音如约在礼堂中回荡。彼得安排好一切后,在讲台旁边的一张桌子旁坐下,他直觉老者的年纪不小了,身体正在的腐败的进程中突飞猛进,演讲者身上发出扑鼻的香粉味,他的手帕上大概喷满了香水,衣服上也许蘸满花粉,分明超过了正常人应该携带的香料分量,这种欲盖弥彰的味道让彼得觉得恶心。
彼得从侧面观察着演讲者,觉得这位老者似乎正在努力克服着巨大的困难,就像在攀登一座海拔五六千米以上的高山,胸腔里的共鸣毫不含糊的从喉咙里喷出,又经过麦克风的扩音,传送到礼堂的每一个角落。
彼得曾经攀登过一座雪山,海拔大约在五千米以上,他记得自己在往山顶艰难的跋涉的时候,就情不自禁的从喉咙里发出这种声音,仿佛是肺自己拥有了生命,独自在呼吸,不再受到大脑的控制,也不是为了给身体提供氧气。彼得觉得当时在雪山上每走一步需要克服的巨大障碍如今一分不差的体现在老者身上,他在海拔两百米的礼堂里,每发出一个音节也需要消耗攀登雪山同样的力气,“精神是永垂不朽的!”老者声嘶力竭的喊出一声,随即引来长达五分钟的哮喘,气体从胸腔里缓缓流出,带动一系列的器官与之共鸣,发出嗡嗡嗡的声响。
他可真不应该在这种阴冷的天气里出门,彼得端起面前的茶杯喝了一口后想。他注意到老者的脸色苍白,衰老的骨骼上附属的肌肉已经被岁月折磨得无影无踪,毫无血色的皮肤松垮垮的耷拉在骨头上,并且随着身体的震动而晃荡。他形销骨立,站在台上摇摇欲坠。他一开始就像在赶时间,语速非常快,台下的听众几乎听不清楚他说话的内容。
老者先用夸张的词语赞扬大家的辛勤劳动,当然是在领袖的带领下取得了优异的成绩。彼得跟其他人一样挪了挪椅子上的屁股以示谦虚,摩擦声使会场上响起了一阵骚动。然后老者说,他很高兴今天能来给大家做这次演讲,他的演讲很可能会改变大家对物质和精神的相对价值观,在他看来,只有精神是永垂不朽的,而肉身是如此的肮脏、腐朽不堪,完全应该抛弃掉。
彼得耸耸肩,他发现台下的很多人开始往椅子后背靠过去,有几位女同事悄悄拿出了钩针开始钩桌布,还有几位照着小镜子给鼻子补粉,几个男人手里拿着烟盒向礼堂外面的半圆露台摸索着走去,明显是借口吸烟到外面消磨时间去了。
“这一点至关重要!”,老者慷慨的讲话声中不断夹杂着尖锐的破音,有点像军训教官喊口号的时候声音突然滑到了女高音阶段,彼得有点怀疑是麦克风出了故障,但是他想,这位演讲者自己的故障也不少啊,幸亏台下的听众并不介意老者在说什么,女同事手里的钩针把天花板上的灯光反射到墙壁上和讲台上,使整个礼堂里寒光闪闪。
“永垂不朽,永垂不朽!我向你们保证……”,老者的声音开始减慢,听上去越来越累,上气不接下气。讥讽的神色从彼得的脸上消失了,他更加担心老者的身体状况,他发现老者的眼神开始空洞,眼珠的颜色从褐色渐渐退为橙色,然后是淡黄色,瞳孔开始缩小,眼球渐渐近乎透明。
老者的讲话开始语无伦次,渐渐脱离了讲稿的内容,胡乱的引经据典,不断提到各种各样的“主义”,但是这些“主义”的矛盾性被无端的忽视了,反而被他蛮横的杂糅在一起,他野蛮的切断了其中的逻辑性,整个演讲里出现了断断续续的引用、背诵,毫无关联的语段被连接在一起,他向迷惑不堪的观众保证,精神永不消逝,肉体才是腐朽脆弱的。
彼得想,真可怜,他的身体为他的语言提供了反证。
“他在说什么啊?”,加林借着倒茶水的机会从彼得身边走过时,悄悄对他说,“我看他快病倒了。”彼得也是这么认为,他担心老者能不能撑到演讲结束,因为现在他的身体像猫一样发出呼呼声,嘴巴里不断飘出毫无意义的词语,偶尔夹杂几声怪异刺耳的音符,台下的观众没有被老者的讲话吸引住,此时却被他古怪的表现搞得神经兮兮的盯着他,女同事停下了手中的钩针,也不照小镜子了,在露台抽烟的人也感觉到了礼堂里的怪异,纷纷回到室内,随便的靠着墙壁站着,望着台上喃喃自语的老者,整个礼堂鸦雀无声,大家静静的等待着一个结果,几位女士紧张得双手发抖。
老者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弱,生命的痕迹在他身上慢慢消失,他最后发出几声濒死动物一般的嘶嘶声倒在台上,女士们抱住头尖叫起来,彼得和几位男同事冲到台上,他警惕的拉起老者的手腕摸了摸,已经没有了脉搏,他又把手放到老者的脖子上,动脉纹丝不动完全失去了弹性,肌肉僵硬得像礼堂周围的墙壁,老者的皮肤往骨骼深处塌陷,暴露在空气中的肉体变成深灰色。
“让一让,让一让,医生来了!”,幸亏彼得冷静的打电话叫来了医生。大家让出一条道,一名医生走到躺在地上的老者身边,蹲下来检查一番后,对彼得说了一句他并不感到奇怪的话:“他已经去世至少一星期了。”
彼得看着老者犹如在水里长时间浸泡后的尸体想:他费尽心机的走到讲台上,声嘶力竭的向大家讲述精神永垂不朽,但是,他却以身作则的用事实表明,肉体的腐烂带来的只是精神的胡言乱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