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后常常叫上老周,绕着公司办公楼前方的花圃散步,花圃里堆满了积雪,似融未融的,露出隐藏其下的荒草败花。
老周个子比较矮小,步幅不大,步频却惊人,象做高抬腿运动似的快速轮番迈动双腿,勉强能跟上我的节奏,时间长了就有点吃力,能听到“呼哧呼哧”的喘息声,粗糙浅快,好像快到极限的发动机轰鸣出不一样的声音,额头上也渗出细密的汗珠。但老周不会服输的慢下脚步,仍然倔强地调动全身的能量加大马力,和我保持不前不后的距离。我有意慢下来,照顾老周的年纪,并为自己的马虎而愧疚。毕竟五十岁的人了,身体不象年轻时那样灵动和充满活力。
我不善言辞,老周话也不多,我们大部分时间沉默着,各迈各的腿,各看各的路,只听到脚步的擦擦声和大约一公里外过路火车的咣当声。夜晚总是迷人的,如孩童的瞳仁般深邃,天幕上闪烁着稀疏的星光,有时候树梢上会挂上满月,周围的一切都披上了银装,房屋、树木花草笼罩在温柔如水的月光下,梦幻般的呈现在眼前。办公楼的房间多数亮着灯,如白昼般透出窗格的形状,投射在花圃间的空地上,一个方格一个方格的,冷峻的地面上印出另一座办公楼来,有时候会有人影一闪而过,扰乱了夜的静谧,天上的星星眨啊眨的,她的眼中满是祥和。楼顶的LED彩灯闪烁着绚丽的光,把老周的脸映的一会儿红一会儿黄的,脸上的皱纹也融在灯光里,如水波般的起着涟漪,身后的影子时短时长、忽隐忽现,老周仿佛嵌进明暗互换中,与夜色纠缠在一起。
我们偶尔也会交谈几句,调节一下尴尬的气氛,话题多为公司内部的事儿。尽管老周的身份是一名临时工,从组织上是被排除在集体之外的,却拥有迥异于其他人的独特视角和观点,这个非常难得,不是每个临时工都能够做到的。只有把公司当做家的才会考虑公司的未来,心里才会有集体观念和荣誉感。老周的想法未必准确,也不一定适合公司目前的现状,但思路却是可以借鉴的,值得每一位正式员工学习和思考。站在最底层的角度看问题,没有任何退路,没有其他依靠,他自己就是最后的保障,总结出来的经验也是最贴合大众的。
老周以临时工的身份在公司干了七年,小心谨慎,兢兢业业。维修部又是事情最多业务最杂的部门,囊括了公司生活的方方面面,在大家心目中老周就是救火队员,只要有困难找老周就对了,电话刚撂下,老周便扛着工具箱风风火火地到达事发现场,不拖拉、不推诿,小的事故很快解决,效率惊人,在老周能力之外的问题,及时协调专业人员来维修,也不会耽误正常的工作。七年的风风雨雨、坎坎坷坷,老周一个人扛着一个部门,苦、累都不怕,毫无怨言,待遇高低也无所谓,只要有口饭吃,有一方陋室居住,就心满意足了。
安保的工作,老周也一并兼着。老周的宿舍就安排在安保摄像监控室内,20平米的狭小空间被十几个主机和显示屏占去了大半,墙角放着一张单人床,旁边一张办公桌、一把椅子和简单的生活用品,这就是老周的全部家当。
安保系统是24小时作业的,主机一刻不停的运转,发出“嗡嗡嗡”的低频噪音,显示屏也是始终亮着,在这样的环境下安稳地度过一晚简直是天方夜谭,但老周却能安之若素,用他的话说就是习惯了。
老周年轻时的经历很丰富,也富于传奇色彩。干过很多职业,在农村种过地,放过牛羊,过着不愁吃不愁穿的神仙日子。市暖气片厂招工时应聘到车间做工,随后吃了商品粮,农村的地就没了。暖气片厂的效益不好,没维持几年不出意外的倒闭,工人下岗,少量分流到其他单位。大概是工作认真勤恳,赢得领导信任的缘故吧,老周就是这少量人中的一个。老周被分流到电影院,简单培训后就干起了电影放映员的工作,这本是个体面又轻松的工作,可是电影工业日渐式微,到电影院观影的观众寥若晨星,单位领导转变思路,成立了巡回放映队,走乡串巷深入到农村上门服务,老周又成为主力放映员。老周热爱自己的工作,珍惜来之不易的岗位,这一干就是十几年。再之后放映队也没人请了,电影院只好解散,老周响应号召提前退休,退休时刚过四十二岁生日。
然后就到了我们公司做起临时工。老周说,四十多岁正当壮年,还想干点事儿。
老周一直没有娶妻,每次问他这个问题都王顾左右而言他,眼神也瞥往别处,尽力回避。这是老周心中的痛,不愿再次裸露在阳光下曝晒,就不再继续追问了。也许老周年轻时有过一段惊天动地的恋情,因为某种世俗的原因错过了,便孑然一身至今,也许是为爱情的忠贞不渝,一直守着内心的执着和寂寞,孤独一生。不管怎样,至少老周现在是快乐的,将公司当作家,有一处属于自己的容身之地,有自己始终热爱的工作,有象我这样能够时时一起散步聊天的朋友,这就够了,对老周来说,生活给予他的微乎其微,他赋予生活的却是精彩纷呈。
最近听公司管理部的一位领导私下里说,因为老周在公司工作将近八年,按照劳动法的相关规定,连续工作八年,就要作为正式职工来对待了,用人单位无权辞退,所以领导考虑要在今年辞退老周。我不知道这样的消息对于老周来说意味着什么?但公司失去老周将无人可以弥补,是莫大的损失。
再次见到老周时,仍然一副与世无争的样子,做好自己的工作让人无可挑剔,站好自己的岗位问心无愧,对自己的命运浑然不觉,俨然将公司当做自己永远的家一样,是真正的主人公。
是啊!无论老周多么尽心尽力的表现,被他视为家的地方总会一如既往的抛弃他,或破产或分流或解散或解雇,老周的一生注定是颠沛流离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