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张佳玮

有些人大概知道，我从大学开始写字，至今。
一天正式班都没上过。
2004年出第一本书，2006年大四时出到第四本书，同时有第一个固定专栏写，一直到如今。每一分收入，都来自自己写的字。

我尝试过类似于上班的状态，完全无法接受。2008-10那两年，跟上海文广合作，每周有两三天去电视台，当NBA解说嘉宾，有些像上班的性质吧——不必打卡，但迟到总是不好意思的。于是前一晚得早睡，次日早上得早起、洗漱、刮胡子、西装、出门打车、赶到地方、解说两个半小时、打车回家。

我跟朋友说：得亏我还挺喜欢解说的，答应去也是玩儿票，犹且觉得这么难受；日常上班，赶上个不喜欢的工作，那早上真是要起不了床了。

自由职业的第一个好处，当然是有相对的自由。
比如以前在上海时，女朋友想去哪儿玩，那么，跟几个编辑说几句，抬腿就可以走。唯一需要确认的，是住的地方最好有网络。
2010年12月，上海太冷了。我和女朋友去了三亚鸟巢度假村（那会儿《非诚勿扰2》还没播，房价比现在便宜得多），出发前跟编辑通了气，“那么我就写点海南的饮食吧？”“好！”
某天下午，我们在那附近溜达，有个编辑问我要一篇急稿。旁边是里兹卡尔顿。我进去，问咖啡吧有没有WIFI？当然有。多少钱？两个人，一小时120，一天240。我就要了一天的份额，两个人坐了一下午。我女朋友喝咖啡，看杂志；我写稿子，传出去。好了。
以及现在，陪女朋友在巴黎读书，还是可以给国内的编辑写稿子，也没什么妨碍。
我在各种奇怪的地方写过稿子。酒店的临时咖啡座、地铁站、杭州曲院风荷的栏杆上、葡萄牙废弃的摩尔人长城、威尼斯的一艘船、阿尔卑斯山脚下的滑雪场、阿尔罕布拉的中庭。
只要安排得当，而且不挑环境，大致上，是可以获得一些自由的。
第二个好处是，当自由职业者，人际关系也相对简单。
合作熟了的编辑，彼此递一言两语，意思明白了，就不用多掰扯。你提要求，我交稿子，大家痛快。

其三是，对生活，自己心里也比较有数。比如某段时间很忙，但明确知道自己能挣到钱。某段时间钱少，嗯，但能享受点闲空儿。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收入和闲空难两全，好在自己也能权衡。
有种看得见摸得着的感觉——写的书，挣的钱，自己做了什么，是看得见的。你清楚自己是个凭手艺吃饭的人，比较少有虚泛感。你吃越多的苦，你得到的越多。你的付出和你的收获，大致是成正比的——虽然效率不高。
坏处也多得很。
比如，永远解释不清自己是干嘛的。很长一段时间，我妈跟亲友解释我是自由职业者，不懂；“那他在电视台做解说”，噢人家懂了。
比如，出国的时候，永远得付保证金；递交收入证明永远很琐碎。因为我的确没有受雇于任何一个所在，光凭银行流水，签证那边都会审视良久，总觉得我可能是骗子。
比如，切身的起伏感。
这种感觉很微妙，不能说是危机感。如我先前所述：很清楚自己写得多就挣得多，收入/工作效率和自己的勤奋度是成正比的。
虽然谈不上危机感，但总有些，“如果我这些时间不是用来玩儿，而是正经看看书，写写字，应该会好一些吧？”
我在上海期间比较闲散，熬夜、玩PS3刷白金、出门旅行是家常便饭。但到了巴黎以来，生活规律了些，自觉了起来。倒不是危机感，还是那种情绪：
“如果我把这些时间用在跑步、看博物馆、做短途旅游，好像比玩游戏和赖床有意义呵？！”
自由职业者到后来，大概都有这种感觉：
小范围内，你享有一定的自由，但也得担一些风险；大尺度上，你并不那么自由。
因为自由职业者大多都希望，能在足够短的时间内，更高效率的完成工作，并收获快乐，不希望浪费时间。
而这种“不希望浪费时间”，会始终驱动着自己。你很知道自己有更多的可能性，你很知道自己境遇的起伏，和自己的认真程度是相关的。甚至你越认真工作，就可能收获越多的自由（身体上的和情绪上的，拖延症患者一定明白我说的是什么意思）。所以，自由职业者真正需要说服的，通常不是老板和家里人，而是自己。

如果您志在做一个自由职业者，那么：
你得做好准备：你很可能得一辈子生活在他人“这家伙不是个正常人”的视野下。在中国，尤其是小城市，这压力就够大了。你得面对他人“没有单位”、“如果生病了没得依靠”的质疑，你没有世人概念里的单位、保障，等等。
单说要出国旅游，也得交几十万保证金——我2012年3月去日本旅游，交了25万保证金。
你得相当自律，身体和精神都不断自我加强。自由职业者的身体非常重要。海明威说过，”规律生活和良好经济是写作的保证“。烟酒都得小心，睡眠尤其在意。然后，你得保持不断摄入知识的习惯。身体和精神都随时准备着继续写，而没法贪懒。你得随时准备一天连写十小时，也得在连续三个月没约稿的情况下不犯懒，不懒惰。
你得有很快的干活速度，以及随时干活的能力。
这个其实很难，干活快，谁都会，但很多人做腻了之后，会自我厌倦，会写废了手不太想继续写了。
这需要持续的学习和做活，拳不离手曲不离口。没法子的。
你得分清楚，干活和创作，有些不同。许多天才干活时，会觉得需求要求胶柱鼓瑟毫无乐趣，不如我信马由缰来得痛快。但实际上，为需求方们着想一下的话，他们也是要照顾大多数读者的，所以干活得稍微缚一点。但也不意味着要干涩发闷，你还是得给一点鲜润活泛的东西。这种镣铐下跳舞的状态是得练的。
您得心态平和。这个其实最难。做自由职业者很容易遭遇不想做活、需求方要求过分、给稿费不及时甚至拖赖等问题。
你和每个稳定的需求方彼此的信任与默契，基本是靠大量合作完成之后，建立起来的。
这里跑一句题。跟许多编辑交流过后，我觉得，其实大多数编辑都和写作者一样不容易。他们大多数都是心怀过壮阔梦想的文艺青年，也都想做一些好东西。大家不必彼此为难，所以尽量在小钱上别太计较，大关节上稳定持久的合作才比较重要。

中国自由职业者的环境不算好，要富贵极难。但在一个有限的范围内，你可以更自主的控制自己的生活，做一些自己相对不那么讨厌的事，可以把更多时间投入到工作本身，而非其他琐碎的事情上。
所以自由职业者不适合“逃避困难”的人，而适合“逃避琐碎”的人。
我认识的，最初从事自由职业的人，不少出于一种浪漫想象，但最后会延续下来的，大多是效率至上者。比如，我会一直延续，就是觉得：这样赚取收入虽然累，但效率比较高，不用将时间都耗在自己不想耗的地方。而且工作之外的时间，可以塞满自己爱做的事。

大概自由职业就是这样：不是为了逃避困难，而是更多地受苦，然后更多地享乐。
至少我是这么想的。